首页 -> 2003年第4期
“非典”是什么病?
作者:王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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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这些人怎么会爬上精英的位置呢?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就是教育再糟糕,也一定会有大量优秀的人才,关键只在社会的各种选择机制:行政官员的晋升、市场竞争的规则、文化创造和学术研究的评价,等等,能不能拔优汰劣,将这些人才挑选出来。一个社会的走向,固然取决于无数因素的合力,但这个社会让什么样的人占据它的各种领导位置,却是这些因素中特别重要的一项。如果占据这些位置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揣摩风向、尔虞我诈、弄虚作假这类事情上别有会心,其他一概智弱,那就可以预料,这社会的危难已经不远。一百五十年前,龚自珍就是从人才的匮乏,觉出了满清由盛而衰的运命;一百年前,章太炎更由封疆大吏的才质的一代不如一代,断言社会的崩溃不可避免。我当然愿意相信,今天的情况并没有这么糟,譬如到目前为止,就并不是所有的行政部门,都在“非典”面前手足失措。但是,人们已经屡屡为之扼腕的人才选拔机制的弊病,还是在“非典”蔓延的映照下,再一次暴露出它的深重:是到了必须痛加改革的地步了。
有许多事情,既是制度造成,也和人心有关。那些在网上遭到严厉谴责的北京的大学生,之所以不管不顾,一逃了之,除了种种制度之弊的逼迫,也因为他们不习惯考虑自己对社会、对他人的道义职责。在上海,也就有这样的中上层的居民,享受着因为资源分配的倾斜而形成的优越的医疗条件,却不自知,反一味指责外地的求医者“自私自利”,希图将他们赶尽驱绝,利益的自觉和同情心的缺乏之间的巨大反差,足以惊人。从“非典”爆发到现在,不到半年,可社会的种种病态的精神表现,实在太多了。
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有几分必然。最近二十年来,社会的倾斜不止表现在资源的分配上,也同样表现在价值的取向上。“告别”革命、“躲避”崇高,经济第一、 GDP崇拜,“物质生活是最重要的!”“良心值几个钱?”……这些理论、政府决策和一般社会心理的偏向汇聚起来,就造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严重倾斜: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能够迅速兑换成金钱的东西,才被认为是真实的,是重要的,一切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事物:情感、思想、艺术、伦理、学术,乃至医疗卫生、教育、生态平衡、公众的信任程度,统统都可以推到边上。可不要小看这精神生活的倾斜,它会反过来加剧社会的不平衡。如果决策者真的认为文化是可有可无的(尽管他在公众场合不这么说),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只剩下了利益关系(尽管嘴上还要说:“我们是朋友啦……”),这社会实际上也就是自裁腿脚,将全部重量压在了利益平衡这一根独木桩上。可是,利益的平衡那么脆弱,它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原有的利益格局被打散,若没有别的支柱从旁托持,社会就很容易发生动荡。说到究竟,被崇尚实利的社会轻视的事物,决不是真的可有可无,这一次的“非典”的蔓延,就再次证实了这一点。应急机制的孱弱、医疗能力的匮乏、公德心和公信力的薄弱,更不要说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和唇齿感的淡漠了,所有这一切都以非常惨痛的方式提醒我们:如果那些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事物,真的撤出了我们的社会,生活就会变得多么脆弱,连一点小小的风波都经受不起。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像“非典”这样一种目前已知的死亡率并不太高的病毒,居然能如此猖獗,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正是因为它得到了社会本身的种种疾病的大力配合。从这个意义上讲,“非典”实在不是一种仅仅牵涉到公共卫生问题的自然的病,而是一种牵动生活的各个方面的社会的病。一次突发的危机,固然会给社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却也同时是一面镜子,能向人映照出平时看不真切的社会和生活的病征,因此也就成为一种机会,让社会由此警醒,认真来自我改革。既然是流行性病毒,爆发之后,它总有消退的时候,说得夸张一点,我们就是做得再差,也迟早能够“战胜”它。所以,现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不仅是怎样防治“非典”,更是如何痛定思痛,下决心深入反省,坚决地革除各项制度和精神的弊病。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数千人罹病,数百人病亡,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社会付出的代价。由此换来的明镜,和由此换来的机遇,我们就一定得高举,一定得紧紧地抓住。坏事是能够变成好事的,就看人能不能自我反省。如果遇上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能被触动,潮水一退,就依然故我,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王晓明,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刺丛里的求索》、《半张脸的神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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