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非典”是什么病?
作者:王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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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社会中没有“自然”的事情。四十年前,中国的媒体所以会异口同声地称呼三年大饥荒为“自然灾害”,就恰恰显示了当时社会的某一种特别的政治文化。这一次的“非典”事件也是如此:即便这病毒是来自天外,既非广东人吃野物吃出来的,也非国际阴谋战略制造出来的,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弥漫大江南北,还远渡重洋、繁殖于欧美各地,就还是极为触目地凸现了今天社会的种种病象。当然不止是病象,还有疗救的坚决的意志,也不止是中国的,还有其他国度、甚至整个人类的病象,但是,身为中国人,我首先看到的还是自己社会的病象,是一系列来自制度、也来自精神的病象。
今天的中国依然是一个层级社会。倘是在农村,尤其偏远的农村,即便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故,也很难引起城里人由衷的关注:他觉得那离自己很远,是小事。而在大城市里,一种传染病来了,站在不同层级上的人,危险的程度也明显不同。坐在公家或私家轿车里的,就比每天挤公共汽车的安全一些;有能力打高级营养针的,也比只能吃便宜的保健品,更不必说那什么也吃不起的,多几分免疫的可能。人数上,当然是站在低位的多,可决定对策的,却总是那站得比较高、因此也比较安全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每当有什么灾难(它通常不会先落到那些高阶位者的头上)突然发生了,管理部门的第一个习惯性的反应,就是否认、推诿、封锁消息、瞒下哄上,好像一承认了灾难,自己就要吃亏,越是把事情捂住,自己越占了便宜。当然,眼光比较远大,或者出于信念和良知,住在城里的高阶位者当中,也不乏能超越私利,从社会整体利益来选择对策的人物。但是,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种相信自己与居低位者得失不共,于是本能地就要封锁突发灾难的消息的人,总是更容易滋生吧。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俗话亦云“屁股指挥脑袋”,广东那一位声色俱厉地指斥“谣言”的卫生厅长,还有中央那一位当众隐瞒疫情的卫生部长,他们所以会这么做,恐怕主要就是因为,他们习惯性地遵循了一切从“屁股”出发的逻辑。
更令人不安的是,这种一切唯“屁股”是瞻、只以“位置”来区别人我的逻辑,早已经随着各阶层生活之间的日益分化而蔓延开来。当“非典”在广东严重爆发的时候,不但其他地方的官员无动于衷,这些地方的媒体和知识界,也多是漠然置之(我自己就是例子)。原因很简单,屁股所据的位置不同也:那是在广东,与我有何相干?这样的漠然由来已久,什么煤矿的瓦斯爆炸了,什么地方“毒米”吃死了人,这一类“地方性”的灾难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可别处的人民什么时候真正激动过?知识分子中间,又有多少人(不是没有人)为这些事情持续地深思、奋力地叫喊过?一直要到“非典”在北京也爆发了,各个大城市的民众才和官员们一起紧张起来:原来“非典”不像矿井里的瓦斯爆炸,轰隆一声就完了,它的病毒会自我繁殖、四处蔓延,无论城乡还是官民,它都一体对待,谁都不给豁免权。于是紧急动员,于是群情激愤,于是有人呐喊,于是有人丢官…… 似乎一夜之间,整个社会突然醒悟了。这当然是令人欣慰的转变。它的背后,也确有良知和远见在起作用。但同时,你是不是会感觉到,那一切从“屁股”出发的逻辑,也在这转变中发挥了作用呢?毕竟,醒悟是发生在知道了如下事实之后:城市并不比乡村更安全,中央空调的写字楼,也并不比污水满地的小菜场更安全。一旦这样来看,你感到的就不止是欣慰了:那先前的漠然置之,和现在的群情激愤,其实都有很大一部分是发自同一个“病源体”——社会生活的互相分离,和这分离铸就的互相的隔膜。什么是制度的病?这就是。
“非典”是如此刁钻,越是那些“现代化”、“与世界接轨”的标志物: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四通八达的交通网、中央空调的饭店、旅馆、商场、写字楼…… 越成了它赖以传播的直通道。看清楚“非典”是这样的一种“现代”病,社会的本能反应就是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关闭空调、堵截交通、取消社交、以邻为壑。门卫只对熟人放行,大家都尽可能呆在家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谁能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老子式的“小国寡民”又成了救世之道!然而,那些居住在外省疫区的人,却有许多并不想做这样的“小国之民”。本地的疫情越凶猛,他们就越纷纷往大城市跑:先是北京,接着是上海。原因很简单,那里有最好的医疗条件,有最有效的管制力量,那里诊治“非典”是免费的,就是口罩,那里的供应也最充足…… 据说,正是这样的人流加剧了北京的疫情;也正是这样的人流令上海的官民胆战心惊。可以想象,同样的情景也正在全国的许多省会上演,范围还很可能不断扩大。
从防治“非典”的大局来看,这当然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只有每个人都如一棵植物原地不动,流行性疾病的危害才能够减到最小。可是,你是否想到过,当人人都如此顾全大局的时候,他们承担的风险其实并不相同。要让人安心于“老死不相往来”,先得给他们大致相类的生活,如果你那里窗明几净、器械锃亮、医生成群,我这边却窗歪门斜、缺人少物,我如何能安心地困居家中?一个社会,如果平时忽视公正、贫富悬殊,那到了危难时刻,就很难指望公众(无论贫富——我要特别指出这一点)会献身于社会的整体利益。最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在一些方面确有进步,至少许多地区(特别是大中城市)的人民的物质生活,以所谓“现代化”的标准看,是比过去明显提高了。但是,在另外的一些方面,社会的倾斜也逐渐加重,沿海和内地、城市和乡村、上层和底层、新富人和新穷人……彼此的差异的扩大,真是相当惊人。虽然中央政府三令五申,但看看近几年的不少行政决策:教育收费、乡镇“事业费”摊派、城市房价促涨、汽车和火车票提价……却总会令你记起古人“损不足以富有余”的警告。一面是广大乡村医疗体系的年久失修,一面却是医药费持续上涨、都市里接二连三地矗立起豪华的富人医院:这样的事情,才是破坏大局的更重要的原因吧?而且,也一定不止是表现在医疗这一个领域。你是不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制度的病?
或许有知情人提醒我:那些不负责任的求医和避难者,并不都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有许多分明是当地的头头脑脑,不是有权,就是有钱,单是内蒙古一个县,不就有好几位这样的官员被曝光了吗?北京的疫情爆发之后,不是更有大批的有钱人避往上海等地,全不顾这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我也相信情况会是这样,真正的底层人民,多半是没有能力往大城市跑的。危难时刻见人心,这些丢开职责、撒腿就逃的官员,这些打了退烧针、混上飞机的有钱人,其实是和那些“瞒和骗”的官员一起,将另一个至少是同样重要的制度的病,推到了你我的眼前:今天,社会精英是否真的是精英?人们通常称社会的中、上层人物为“精英”,公众也很自然地抱有一种期望:这不但是一些掌握最多的社会资源的人,也是一些最有能力、在道德上可以信任的人。在今天,这样的期望似乎早已被视为愚不可及,一位相熟的美国人就曾对我说:“在美国,越是高层的人越不可信!” 尽管如此,这一次“非典”事件暴露的许多中国“精英”的颟顸和冷酷,还是令我非常惊讶。或者是反应迟钝、判断失误,导致疫情迅速扩散;或者是知识老旧、刚愎自用,别人明明查出了“非典”的病原体,他们还固执己见、误导舆论;有一次看电视实况转播,北京某官员面对中外记者的质疑,套话连篇、答非所问,让人着实替他脸红:就是存心打官腔,也不必如此笨拙吧。无数普通的医生、护士、清洁工、警察和建筑工人,都在力战“非典”,奉献出时间、汗水、亲情,甚至健康和生命,可当各界人士踊跃捐款的时候,各类“成功人士”的反应之冷淡、出手之吝啬,更从另一个层面,将这些“精英”的金玉败絮、徒有其表,暴露得非常触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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