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老院子 新院子(散文·外二篇)
作者:齐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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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柞树的归宿
我没有见过活着的爷爷,却见过爷爷亲手栽下的一棵活着的树。一棵平常而着实有些不平常的柞树。
柞树,村子许多山坳里边都有,成堆、成片、成坡。那棵柞树,长在村子的高处——东山一个山包的脊梁之上,整个山包的脊梁,独独立着那么一棵,像一位孤身的老人,享受一方清静的同时,也守望着一隅寂寞。长得很慢,不像我们院子外边的树,父亲栽的与我同龄的几棵杨,正值旺年,一年蹿高一大截子,也不像奶奶和老叔住着的老院子的树,西南角上的一株枣,老虽老点,一嘟噜、一嘟噜小米粒似的花蕾,一春仍比一春密。
我刚刚能够识别树的年龄,便知道并且记下了那棵柞树。从一开始直到后来的十几个岁月,那棵柞树的模样就好像一点没改、没变,没再长高与长粗,我和二弟合抱,始终差一手掌宽儿的距离。
离柞树长着的地方,稍稍往高处走三十几步远,向东下道缓坡,旋即又上面缓坡的一处凹兜,埋着我的爷爷。第一次,父亲背着我,给爷爷去上坟,烧完、烧净一叠黄裱纸后,我滑稽地学着父亲的样子,跪腿撅腚儿,直冲着坟口磕了三个响头。我清楚地感受得到,当时这个举动,好像一下子感染了父亲的情绪。父亲拍我肩膀的手略略发颤,隐隐约约像传递着什么,无法抑制,无法言表。咱俩去看看那棵柞树——父亲不容商量,钳子一般粗糙的大手,打我的肩膀慢慢抽回,攥住了我的一只小手。
父亲弓腰、背手,绕着那棵柞树彳亍、转悠,忽儿抬头忽儿低头,走几步,停几步。一旁伫立的我,那会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却不能躲避那棵柞树。柞树很粗、很大、很高,也很丑,黑不溜秋的树皮,很像我皴裂着的手指。树上已经没了一片叶子,连面向村子方向的桠间挂着的鹊巢,都是空的,不知鹊儿飞去了哪里。父亲大约转悠了半袋烟儿工夫,也许是一袋烟儿的当儿,我感觉山上突然间好像来了一阵风。凭着感觉,循着“呜呜”的声音,我揉揉眼睛,再去望树,发现大鸡爪子一样蹬向灰蒙天空的枝条,秃秃的、硬硬的、挺挺的,似乎纹丝未动。
我一时惊讶,即而惊骇。赶紧去瞅父亲。父亲正矮树一样,站在树的那边,两眼若有所思地瞪着高处,那里,爷爷的坟头四周,几株高高、黄黄的荒草,轻轻摇摆着,犹如无家可归的游魂儿。我大声喊起风了,父亲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起风了吗?之后,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说与我,三十年了,你爷爷亲手栽的这树……
父亲说完,走近我。我扯紧父亲的衣襟儿,催促父亲下山,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趟着山皮的白草、乱蒿子,前面紧走。到了山脚,父亲唤住我,蹲下,拿胳膊袖子擦擦我额头上的汗,让我趴在他宽宽的背上。我摇摇头,再次兔子一般蹿至父亲前面,一路没再回过一次头。
与爷爷相关联的一棵柞树,最初,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走入了我的心灵,被我记住了。
父亲后来跟我讲了那棵柞树的由来。老院子套院墙那会儿,爷爷在东山脚下起石头,一块碰掉了的山皮,带出了一棵小幼柞。爷爷稀罕孩子似的,捧着幼柞看来看去,生出恻隐之心,舍不得丢弃。院前院后,地方有限,先后栽上了好一些的树种。柞树长得慢,成不了大材,况且,天生靠瘠薄的山土养着、滋着,已经适应了山土,弄回院子,怕是也难服水土。每一种树,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习性与条件,轻易改变了,不一定成。于是,爷爷最终替幼柞选择了那个包脊,把幼柞栽在了那里。
从此,不知是出于对爷爷的感恩,还是得到了山土的垂青,小幼柞竟在那里顽强地扎稳了根,枝叶蓬勃开来,慢慢出息成了一棵大树。像一把绿伞、一团碧云,罩住了一块偌大的包脊。
树大招风,尤其高处。我懂得类似常识的年龄,对于那个地方,那棵柞树,最初那次带给我的那种幽邃、神秘和恐惧,早已丢得一干二净。平常去柞树附近割柴、割草,逢年过节,给爷爷填坟、烧纸……几乎每次,我都要走到柞树下边,坐上一阵儿,或者干脆躺一会儿。夏天里头,柞树密匝油绿的叶子,纹路清晰,如同手掌,遮掩了阳光,不仅可以小憩、歇息,有时还可以避雨。到了老秋,站在火一般燃烧、血一样灿烂的树下,远望村子、田野和远处,呼吸远远近近飘着的气息,心情就像秋风一样亢奋异常,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与激动。村里同我一样喜欢在那棵柞树下边乘凉、放飞想象的孩子,还有村里的大人,记不准了从哪一年开始,把那棵柞树称作了老柞树。老柞树,仅是树的名字,甚至代替了所在山包的名字。我想,爷爷栽它的那会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
可是,柞树近处躺着的爷爷,地下若是有知,看到了、听到了站着的柞树得到如此的礼遇,白白一缕山羊胡子,一准高兴得像山上的荆们、草们、蒿们那样,随风翘起、翘高。嘴角,说不准还会哼一阵儿虫们、鸟们那般兴奋的小调。有时,爷爷也许躲闪一旁,捂住嘴巴,无声地笑,会心地笑。因为,爷爷最知老柞树的根、老柞树的底,一些后辈们往树上系的红布条子,对着树叩的头、供的香、许的话、讨的愿……爷爷一定觉得好玩、好笑。平常的一棵树,咋成了神?活着的人,自己给自己添累呀,对此,爷爷与活到这个份上的树一样,无助而又无奈。
如果爷爷细心,便会发现惟有自己家的人,从没有谁膜拜过那棵老柞树。因为,爷爷所栽,与爷爷血脉相连的一棵树,果真显灵的话,我们理所当然属于保佑的行列。
我经常听到,村里上了岁数的人说,爷爷的坟地,椅子形,风水好,爷爷是先相中了那块地方,钦定为自己的坟地。之后,才栽下了那棵柞树。奶奶则持反对态度,四十四岁暴卒的人,死前身板硬梆梆的,咋能那么早想那么远的事情呢,不会的,也绝对没有。爷爷被埋在那里,其实是奶奶临时的主张。爷爷一辈子喜欢树,尤其偏爱那棵柞树,把爷爷埋在树的近处,让喜欢的树与他昼夜作伴,爷爷就减少了冷清、寂寞。除此以外,奶奶说没有其它什么别的。
无论怎样的一棵树,都要有老的时候,如人。老柞树自然也不能例外,无法逃脱与避开。那年清明时节,奶奶被姑姑搀扶着最后一次给爷爷去上坟,回来,向家人平静地报告了老柞树老了的消息。我们有些怀疑,偷偷去看了看。老柞树早春桠间绽出的叶子,真的死蝴蝶般蜷曲了,萎缩了。老柞树的老,不是起于这个春天,而是上个秋后,或者更早。一棵树的生,由根悄悄开始,老了,依然由根悄悄结束,只是根埋着,肉眼、凡眼无法及早看到,扎得再牢、再长、再粗的根,一旦老了,粗干、壮枝、葱郁的叶,便没了依托以及依靠。接下来的日子里,奶奶的话,如数得到了验证。先是树枝干巴变黑,树干抽巴发裂,不长时间,干巴的枝折了、残了,抽巴的表皮脱了、落了。
锯了它吧,再等,整个一棵树恐怕得要糟塌掉了。父亲和老叔试探着征求奶奶的意见。奶奶头未抬、眼没睁,像是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像是听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似的,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你们,该给我准备一口寿材了。这个冬天,老柞树和奶奶一同,走到了爷爷的身边。爷爷栽下的一棵柞树,远离了我们,从我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我时常怀想那棵老柞树。怀想的时候,总是与爷爷、奶奶连在一块儿,我的心里,始终无法将爷爷、奶奶的归宿与柞树的归宿分开,无法将人的命运与树的命运分开。
留不住的夏天
那些年,我始终怀疑春天比其它季节要短许多。似乎刚刚看出点春天的样子来,另一个季节——夏天,就已无法阻止地到了跟前。
后来渐渐发现,是我错误理解了春天,错把花红柳绿、开犁下种,当成了春临、春至的标志,将属于春的前大半截子日子,统统计入了上一个季节。类似的错误,生活当中也曾经犯过。等真正意识到了的那会儿,一些东西,比如时光、机遇什么的,俨然一直淌着无声无息的河流,与我擦肩而过,不知淌向了何方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