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老院子 新院子(散文·外二篇)
作者:齐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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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春天,发生着的很多事情,我总是喜欢回忆和怀想。虽然,回忆和怀想不能够使逝去的事情,原模原样,重现于现实生活,哪怕一次。我毕竟同村子、同父亲、母亲一起经历过,一如我与我自己的影子,没法永远地闪躲与闪开。
那些年的春天,以及春天发生的事情,总是像梦一般美好,而且多与我的父亲、母亲有关。
有个日子,几乎每年相同的那个日子都是那样,父亲一大早起来,一头扎入牛棚,去做一个古老又充满宿命色彩的预言。父亲首先不忘用手给黄牛添些草料,尔后,一旁静静站着,一边巴嗒着烟,一边巴嗒着黄牛的咀嚼。那一专注的情景,与父亲平时凝视我们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饭,几乎同出一辙。黄牛是父亲靠得住的助手,父亲不能没有替他传宗接代的儿女,也不能没有帮他犁地种地的一头黄牛。
父亲的心情,其实很急、很切。但在黄牛的面前,父亲却刻意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耐着性情,等牛彻底吃净、吃完。完了,麻溜伸手,解开拴于糟眼的缰绳,把黄牛牵到院心宽绰的地方,左手拿把锯齿儿式的小挠子,右手托块塑料布,两眼瞪圆,弓腰屏气,慢慢刮黄牛宽宽的背后。随后,黄牛的皮毛之间,就会有父亲期盼的东西——粮食粒儿,不可思议地落下。如果先掉落一粒谷类、豆类,父亲会孩子似的大声喊:今年收小粒的庄稼!如果先掉落一粒高粱、玉米,喊声则变成:今年得大粒庄稼。那些籽粒,是上个秋天黏粘上的吧?一冬风雪中的滚爬摩擦,也该掉了。那么,莫非真是老天的安排,冥冥之中,有意将什么提前暗示给了父亲和村子?
父亲的喊声,半醒半睡着的我们全听着了,母亲不会听不到。然而,跨出屋门的母亲,却要再问一遍父亲。父亲呢?一如不曾喊过,立马兴奋地重复一遍。一呼一应,俩人像在上演着一出戏。也许,那是他们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父亲、母亲之间,很多时候的交流,总是显得有些特别。
接下来,这出戏的内容犹如这一天里的头桩大事,迅速扩大、蔓延至整个村子。二叔,今年收啥?父亲笑笑,故意矜持一会儿,继而拖长声调,可能大粒或者小粒吧——那么、那么地回上一句,表情自始至终一副神秘兮兮。
村子日子是靠一个个心愿来积攒、盛载,往下演绎的。后来,当我晓得这一道理,父亲非此即彼的预言方式,已经中断多年。不过,我早已知道并且烙印一样牢牢记住了那个日子——立春,一道开春、开年的季线。
那一天开始,父亲、母亲便紧锣密鼓筹谋、安排和忙碌春天的事情了。
因为眼里的山林、田野、河岸、院子,不见丝毫绿的影子,春的模样,小北风,照旧忽忽刮着。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依然持续着冬天以来的游戏。爬墙头,钻园子,玩藏猫猫。村头扎堆,把一块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对准漫地,比着扔远。父亲或者别人家的父亲,喝住、制止我们,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这时没谁多想什么,也没人会想园子和漫地,此刻正悄悄在化冻和酥软。我们对春的一味求全的心理,造成了对早春的漠然。事实上,是忽视了春的行走和铺陈,忽略了春的渐进与渐变。
直到一天,母亲挪走、拾掇净了园子堆放的秸杆,上秋的畦子露出畦埂、畦脸,和泥扎了墙帽;父亲和别家的父亲,将门前积攒的最后一堆粪推走,打地里拣回并非全是我们扔的石子、石块,我们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出,春天,即将光顾村子了。
假如我们稍稍用心,肯定能够更早一些觉察得到的。歇在厢房的犁铧,父亲先后搬出几次,鼓捣几遍了,锃亮的铧刃儿,擦得早已如父亲期待的目光。父亲不断添加饲料喂着的黄牛,屁股整整胖出了一圈,精气、力气攒得十足。不是春天,父亲决不能如此厚爱那副老犁和那头黄牛。
母亲说过,春天的事,总是没完没了,但最重要的集中在有数的那么几天、十几天,耽搁了,就不是几天、十几天那样简单的事情了。母亲无疑指的是春播。我们家那些年的春播,从没因为我们的忽视与忽略,耽搁啥,也不会耽搁啥。我们心里有数,父亲、母亲俩人准备好了,我们家的事,就不会落在别家的后头,不会比任何一家做得差。
春播到了,每天早晨,父亲要起大早,喂牲口。吃完早饭,父亲赶着喂饱的黄牛,扛着一张犁,带上种子、其它农具和我们,外加一头牛犊,一家人一个不差地向某一块地进发。父亲很少允许我们跟着下地,惟有春播不同,多个人多份力。开犁下种,提前不行,错过不行,最好的时机,仅有几天、十几天,要抢上“节骨眼”,抓住“火候儿”。这样,才能一次播种保全苗、保壮苗。我们亲眼看到,同样的一块地,别家比我们晚下了一天种子,高粱破土出苗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比我家矮一小截子,夏天好不容易追赶上了,秋天穗头,咋看还是不如我家的沉实饱满。
当然,光靠春上抢种,无论如何,不足以使我家的高粱超出别家。下犁深度、磙压遍数,其它季节间苗、铲地、苗肥、趟垄……所有环节,都必须做得恰到其处。父亲、母亲对此十分清楚。但是比较起来,播种作为开场戏,属于关键,一旦演砸了,往下不管咋弄,也弥补不回来。短短几天、十几天的春播,影响、关乎着的是一年。
春播是我们最开心、最向往的日子。那段日子,远远近近的草木,次第萌发,泥土新鲜的气息,四处弥漫,到处一派春意。我们一度把春播当成春天的开始,原因可能就在于此。其实,辽西那会儿季节中的春天,已经走来、走去了大半。
很多时候,我们为啥对于父亲、母亲的付出,缺少足够的理解与应有的珍视,问题恰恰出在我们的眼睛,只顾贪婪季节的风景,不曾仔细回味和思忖风景的由来以及过程。
正式播种了,父亲、母亲走在我们的前面。父亲扶犁,驾驭着前面的黄牛,母亲点种,后边尾巴似的跟着踩埯、驱垄的我们,以及来回溜达的牛犊。大概种了七、八垄的样子,父亲叫黄牛停在地头,喘会儿气。黄牛一停,我们自然停了。父亲跑到垄的中间,背手,低头,检查我们踩、驱的垄沟。父亲的表情出奇的温和与平静,宛如阳光融融暖着的天气,写满了满足、满意。两个儿子,一年比一年中用了,对于父亲而言,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事,更好的安慰了。
父亲对农活的要求一向很高。我们干的活,未必能达到父亲的标准。可是,父亲却一句责怪、埋怨的话也未出口。不知怎么,我们接着反而不敢凑合了,踩埯、驱垄,一时变得更卖力气、更加细心。
我们的年龄,决定了我们的精力,无法善始善终保持集中。脚下踩着埯子、驱着垄沟,目光忽地被悠悠的细风儿牵到了不远处的山坡,心思长草一般于风儿中晃来晃去。终于捱到歇晌了,我和二弟几乎同时,快速解开母亲蓝印花布包裹着的玉米子,每人掐起一块,一股风儿似的朝着心仪的地方跑去。
我们惊讶静静的山坡,呈现的一片盎然春意。我们先是瞧见了淡紫色的小花,开花的是一丛白头翁和旁边几堆野马蔺。随后,又发现一蓬枯草下边,返青的嫩草芽上,竟有几星叫不上名字的飞虫,蹿上蹿下。当我们小鸟一样,兴致勃勃爬上阳坡的凹处,折了一枝半开半抿着花的杏枝儿,意犹未尽回到地头,发现父亲、母亲和黄牛,已经种了一个来回。
杏花也是可以折下玩的吗?!母亲一脸的严肃。同样是花,有些是可以采下、折来玩的,有些是为了结果的呀,你们随意折掉了一枝,到头,损害的是一枝果。母亲说完,叹了口气,两眼望着远山,长久无语。看来,我们弄伤的,仿佛不止一枝花。
那些春天的事情,好像还有许多、许多。
地种完了,一场雨,常常很快落地,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一些事情,做完了,就做完了,其它的季节无须再做,也来不急做了。而有些事情,没做完,其它的季节仍要继续往下做……
日子的脚步永远停不下来,永远向前走。如今,父亲曾经使唤顺手的沉稳的黄牛,早已离开了春天与父亲,我家春天地里犁着地的,已经变成淘气牛犊的后代。
经历了村子许多春天时光的那头黄牛,还有那些春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离我们越来越远。
齐明达,公务员,现居辽宁建昌县,曾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