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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信仰哪一个X?

作者:王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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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2年,尼采借疯子之口宣告:上帝死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虔信上帝的人依然众多:上帝没死,尼采倒是如任何凡人一样死了。但是所有简单地否定尼采的人大概都没注意到他宣告上帝之死的理由: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只是“民族的目的”而非“人类的目的”,要使人类真实地成为一个类,就必须告别所有作为“民族的目的”的上帝,为人类寻找共同的终极目标。
  直到如今,我们有一千个目的,因为有一千个民族,但是套在一千个颈项上的链索与独一无二的目的还没有;人类还没有目的呢!
  但是告诉我,兄弟们:如果人类没有目的,那也就没有——人类吧?——(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
  也许尼采命里注定是个提出问题而非给出答案的人:他试图以超人代替上帝,为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却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以失败告终。超人学说在理论上的失误是多维的,其中一个重要维度是:以人自身可能的实在变形为人的信仰对象。超人是人可以进化而成的实在,是与末人相对的新人,以超人为终极理想实际上就是以人为终极理想。(尼采《权力意志》)人的超越理想不再将人规定为永远的欠缺,不再将人的肉身存在和现世生活判决为无价值的,从此回归了人的生命本体:这是尼采所认定的超人理念的优越处,它在逻辑上似乎是无懈可击的。但是致命的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人以自身的将在为超越理想从根本上取消了人与其超越理想的距离,因而取消了人的超越理想本身,所以,将超人之类的存在规定为人类共同的信仰对象实乃僭越。它只是个人或某个群体的任性决定,而不具有最深的和最高的存在论依据。企图把某个人或群体的超人理想付诸实践,结局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的悲剧。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极富讽刺意义的事实:尼采意欲让超人成为“人类的目的”,而超人却在被具体化的实践中成为某个种族的目的,其意义域比作为“民族的目的”的上帝更为狭小。这种本质性的倒退在尼采或任何人将人规定为最高目的时便已经发生了:它取消了人的超越性,导向对具体的人的信仰/崇拜/盲从,必然支撑更严酷的等级制。(尼采《权力意志》)超人及其变形作为社会理想在二十世纪曾引发了一系列社会实验,都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一个绝对真理在失败中显现:人不能以人及其变形为最高目的和信仰对象。拜人的宗教本身即是悖论。这意味着人必须寻找新的神或类神的存在——作为人类的目的而被期待的X。我们现在只能称其为X,因为人类尚不知道他的名,不知其名而命名是非法的。
  虽然尼采孕育人类“最高希望之芽”的实验失败了,但是他的原初思路却是对的:从“民族的目的”到“人类的目的”,人所信仰的对象必须将其关怀的领域扩展到整体,偏爱某个民族或地域的神应该从天空上退隐。他在将超人界定为即将在大地上出现的高贵族类时背叛了此原初逻辑,必然在理论上无路可走。这再次证明从x(属于个别群体)到X(属于人类)是人的超越理想唯一可行的蜕变之路。基督教、印度教等仍然具有巨大影响力的宗教都宣称自己是人类教,各有自己的创世说和人类学,然而从它们诞生的机缘、演变的过程、关怀对象的非普世化上看,它们实际上都是“民族的目的”即宗—教(属于某个部族、种族、民族或文化共同体)。均为“民族的目的”而又都自我定位为“人类的目的”,自然会出现诸神相争的局面,每个神在与其他神相遇时都面临着合法性危机。这种合法性危机在前现代世界不会充分显现,因为前现代人的生活尚未全球化,诸神在相遇和相争后可以退守自己的疆域,以唯一神之名行地方神之实。上帝的地方性在各种前现代宗教中鲜明地显现着:尽管每个上帝所创造的都是整个世界,但是在创世后他们所关注和保佑的皆是其选地和选民。这些说方言的上帝在处理具体事物时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关怀全人类。时至今日,世界主流教派仍未完成从宗教到人类教的转型:在美国总统的就职仪式上,“上帝保佑美国”是永远的结束语,美国人的选民意识在这句话中获得了充分的表达 。上帝在保佑美国时是否保佑所有人呢?至少基督教的上帝不是。我们在耶和华为人规定的十诫中看到的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上帝:
  
  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恩,直到千代。(《圣经·传十戒》)
  
  同样,伊斯兰教的真主也不是异教徒的守护神:
  
  终身不信道,临死还不信道的人,必遭真主的弃,必受天神和人类全体的诅咒。他将永居火狱,不蒙减刑,不获宽限。(罗竹凤主编《宗教经籍选编》)
  
  带有为“民族的目的”而要全人类虔信,并以信与不信为尺度划分人的等级,乃是许多宗教无法超越的自我中心困境。它的严峻性在人类生活已经一体化的当代世界日益凸显出来。当人类个体清晰地知道所有人拥有同一个大地和天空时,各个上帝已经无法相互避让。多个上帝出现在一个天空中,一个世界出现了多个创世主,这就是上帝的复数化所造就的致命尴尬。面对这个困境,我们所能给出的答案只能是:一、诸上帝共同创造了世界;二、只有一个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这个世界的真主,其余皆假;三、所有作为创世主的上帝均是虚构。现在还没有哪个主流宗教承认自己的上帝与其他上帝共存乃至合作的可能性,这不仅是利益使然,更因为它本身就是荒谬的;认定所有的上帝均不存在和任何创世说皆属虚构,则从根本上取消了宗教存在的合法性,无法为宗教所接受。剩下的唯一可能性是:只有一个上帝是真的,其余皆假。我称之为诸上帝的相互证伪状态。诸上帝一直是相互证伪的,以自己的上帝排斥其他上帝乃是一些主流宗教解决诸神相争困境的常规方式:
  
  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圣经·传十戒》
  
  在各类信徒看来,以自己所信奉的上帝证伪其他上帝是天经地义之事。既然其他上帝是不存在的,那么,信奉他者所信奉的就是虚无,此可谓原错。对犯此错误和做出此恶行的人进行抵抗和惩罚,天然地禀承真理和正义之名,是真理和正义直接落实为人道。于是便有各种奉唯一神、真理、正义之名征战讨伐的光荣之师,他们中的每一个在他者的视野中又都是原错和恶的具象化。这是一种相互影射着的证伪状态。它是现世争斗的根源:在各信其神者深于个体生命的仇恨中,在报复和反报复的持久轮回中,在重磅炸弹的爆炸声和狙击手宁静的心跳声中,个体在受难,人类在遇险。诸神相争使天空被分割,大地被撕裂,使人的心灵在一切战争发生前就失去了和平。所以,诸上帝的相互证伪状态直接意味着人的危机。为了人更真实地成为一个类,“民族的目的”——复数化的上帝必须退隐。尼采作为西方文化的传人率先解构了其“民族的目的”,宣称“上帝死了”,表现出了先行者的勇气。实际上,基督教的上帝之死也就是所有上帝之死。上帝之死是个逻辑事件——要迎接“人类的目的”出场,作为“民族的目的”的上帝必须死去,而非文化心理学意义上的事件——对于许多虔信者来说,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印度教的主并未死去,依然在苦难、斗争、救赎中显现自身。然而当下的先验逻辑就是明天的大众心理学,尼采对上帝之死的率先言说指向人类的自我提升之路:由信仰复数化的上帝到共同信仰唯一的X。
  人类在二十一世纪来临后依然没有解决尼采所提出的问题,作为“人类的目的”的X仍未显身。信仰的分立状态与人类生活的总体化极不相称。西方的多元主义与中国儒家所尊崇的和而不同的原则在面对终极理想的冲突时暴露出了致命的无能:终极理想的不同不可能导致和,而只能引发互不妥协的激烈斗争。人类只有在拥有共同的超越理想时才能真实地成为一个类,方会永久地和。和而不同中的不同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只能在次一级的层面上存在,原初层面的和依赖于原初层面的同一人类拥有共同的信仰。所以,迎接人类共同信仰对象的出场乃是人类在当代最重要的任务。它不仅决定着人类的未来,而且关系到地球上其他生命的命运。但是最富挑战性的问题也在此时射向人类,要求所有的人类个体回答:作为人类的目的而被信仰者还可以被称为上帝吗?如果不能,那么,他是谁?他将以怎样的方式显身?他的力量何在?他与人处于怎样的关系中?在这些问题未获回答之前,我们只能说人类的目的是一个X。每个人都有权力以自己的方式构想与期待X,又都无权声称他心中的X应该为人类所共有。人类共同的X只能在人类共同的期待和祷告中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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