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性别与防暴
作者：何春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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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周围人群的耳语吗？不就是你们每一个人怜悯的眼光吗？不就是你们每一个人转过头去悄悄讲的那些话吗？是谁不让我活？不就是你们这些因为看重贞操所以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毁了的人吗？你不要以为，你看重贞操，跟我没有关联。作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我深刻地感受到，你对贞操的严肃看重，就深深铭刻了我的耻辱。你对防暴的神圣关注，就对比了我的损失和痛苦。
我说女人同命就是这个道理。你不要以为拥抱贞节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害，你说：“那是我个人的价值观嘛！”不！在这样一个看重贞节的文化里面，当你热烈地拥抱贞节，从贞节的神圣地位出发，来严厉控诉性侵害的时候，你正在对那已经丧失贞节、因着丧失贞节而受辱的人增加压力，因为她必须承担整个文化对她的压力。因此，在彭婉如事件的节骨眼上，我觉得我们要更加地淡化贞操情结，理性平实地面对女人身体心灵上的所有经验，不管是遭人恶意侵犯，穿着清凉暴露，情至意尽的分手换对象，离婚再婚外遇等等。唯有淡化贞操情结，女人才会觉得身体上的情欲遭遇不是可耻的事，女人才敢出来报案，女人才敢控诉她最亲近的家人对她所做的事情。我们一日不放松贞操情结，就有无数的女人说不出她们心里的痛苦，没有办法面对她们所遭遇的事情。因此，愈是面对性暴力，我们就愈要把贞操的情结放淡，因为唯有这样子才能把性暴力的整个丑陋面目揭出来。
最近在彭婉如事件后，大家都开始携带各式各样的防暴装备，开始心惊肉跳的过日子，可是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过日子。这种对于强暴、对于侵犯的恐惧，是会耗尽女人的人生力量的，它会让我们非常紧张，会让我们自我设限，这对我们女人实现人生，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有人努力告诉女人应该如何应变，比方说，如何虚与委蛇，赶快到人多的地方去；可是平常又总是要求女生要诚实平实，温婉柔顺，遇到陌生男人的时候不能稍假以颜色，要正经纯洁。这样子的乖女生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转变人格，虚与委蛇，而且还骗得了对方呢？
讲到真正面对暴力的那一刹那，有人主张教女人练防身术。我觉得要看什么人用什么防身术。如果你是这样子“嘿！”“哈！”软绵绵的比招式（全场笑），那可没用！这种东西谁不会啊！从小到大，我们每天早会的时候都做早操，谁没有做过？可是哪个人真正的好好的做过一遍？防暴的措施如果像花拳绣腿那样练，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倒觉得防身术要真的有效，女人最需要的不是手脚的招式，而是有杀人的狠心，就是那种不惜血本和他拼的气魄。你有没有？没有！因为你从小就被训练要温柔，不要太凶悍。有个朋友有个国二的女儿，在班上常常被坐在后面的男生骚扰，比方说，用书本推挤这个女生的背，扯她的头发等等，寂寞无聊的男生找女生麻烦嘛！这个小女生有一天气不过了，把笔记本拿起来，头也不回的反手把那个男生打了一记，打得他头昏脑涨的，可是下课以后，你知道谁被老师召见吗？那个女生！为什么？因为老师说：“唉呀！你怎么愈来愈三八了？简直没有淑女的样子！”这就是女人变温柔的过程。还有一次，我去内湖国小演讲，因为早去了一点，就站在二楼边上看楼下的小学生，有一个二年级的小女生正在和同班的男生争辩，然后不知道吵到什么，男生伸手推了那个女生一下，这个小女生一点也不退缩，砰的打了那个男生一拳，然后回头就跑，那个男生立刻拔脚追，全班也跟着追，一群人大声叫喊，追了半天都追不上。我站在那里，心里有无限感慨，想到我自己日日面对的大学女生那种柔弱胆怯，声音像蚊子叫一样，我真的要问：我们是怎么养女生的？竟然把小学二年级女生这么强悍壮大的体魄，养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声音发不出来的女生！我们到底是怎么教的？像这样的柔弱女生，就算能模仿空手道柔道的招式，又怎么能狠狠地一击中的呢？
如果你没有那种要和人家拼命的狠劲，如果你没有常常锻炼手力体力，你拿什么去和歹徒拼？搞不好手忙脚乱的连皮包里的电击棒都拿不出来（全场笑），拿出来了以后也下不了手，因为你就是从来都没有发展过那种伤人的潜力嘛！因此，要想自我防卫成功，第一个就要锻炼起“发狠的心”。其实你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要是真的想要保护自己，你就要有智慧能运用身边最简单的东西，但是用最大的能量，一击成功。面对把车子开到僻静之处的司机，你要能狠狠地用皮包带勒断他的气管；面对迎面挡住你去路的歹徒，你要能狠狠地用脚踹断他的小腿骨，你要能狠狠地用手指把他的眼珠挖出来！平常练习一下嘛！下一次家里杀鸡或者吃鱼的时候，练习一下吧！（全场笑）你说：“哎哟！好可怕哦！”我告诉你，人家用暴力对你相向的时候也很可怕喔！你要哪一个？你要不要保护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全场笑）而且还犯得很凶悍！
我已经说过，躲在家里，护不了自己，守着一个新好男人，也顾不了自己。女人就是要集体壮大自己，改变女人的力量和形象。我们现在已经不是自立救济时代，我们是自立抗争时代！在心灵和情绪上，你就得强悍一点，在体力上，你就得强壮一点。从现在开始，女人非得锻炼体力不可：多多游泳，练习四肢的协调；多多跑步，累积体力；练习举重拳击，知道攻防的招式。做这些练习，倒不是因为它们可以帮助你防暴，这样的目的性太狭窄了，对心理的恐吓也太强了。不，从正面积极的角度来看，这些锻炼都会帮助你减肥塑身，省下好几十万来（全场笑），也使得你体力好，头脑好，搞不好对你的性生活更是大有好处：体力比较好，做爱也比较久嘛！各种高难度的姿势也都比较容易尝试嘛！（全场笑）对身体的熟悉和掌握都会使你的性生活品质比较高。
另外，为了抵抗一般对强暴的过度恐怖想象，你还需要常常练习沙盘推演，多看侦探片、恐怖片、鬼片、科幻片，让你的胆子大起来，让你的理性判断强起来。有很多女生不看这种片子，觉得“哎哟！好恐怖。”可是，口味是锻炼起来的，怕吃辣的人，一点一点这样吃，后来也会吃辣了。你们甚至应该多看强暴片，一面看，一面判断受害者犯了何种错误，错过了什么机会，应该如何反应，还有，加害者有什么破绽，我们可以怎么攻击他；把片子当成仿真练习的机会，练习快速反应，要怎么样小心，怎么样攻击，怎么样躲避。不但准备好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能够一触即发的产生攻击力，也可以避免临时事发的时候手足无措，或者一下子突然冻结、晕倒（全场笑），这都是保护自己的方法。理性判断的能力往往不是学校那种呆板教育能提供的，它们就是在我们休闲时看电影、电视、读侦探小说的过程中累积起来的，既休闲，又娱乐，还能补脑壮胆，何乐而不为？（全场笑）
还有，作为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没有任何一种身体经验是应该为女人带来羞耻罪恶的。发生在我身上，就是发生在我身上，怎么样？就算你捏过我的屁股，强暴过我，又怎么样？我还是要好好的活下去，我还是要狠狠地讨回公道，控诉你的暴行。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身上某个器官遭受过什么侵犯，然后就一生羞于见人，我们更需要抗拒别人对强暴受害者的歧视，这是我们应该努力改造的文化成见。
我一直希望强暴这件事情在我们文化里面的位置能够降低一点，不要总是被大家视为人生大痛，这样才可以给女人多一点空间，多一点自在。就好像离婚一样，从前是多么可耻的事啊！人家都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毛病，有什么问题，心理有什么什么的，所以才被丈夫抛弃了，而离婚的女人也自弃自责，总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因此更加孤立。好在离婚这件事现在已经因为多年的努力而逐渐正当化，许多离了婚的女人也开始坦然昂首的活下去，这才扭转了文化成见，造成了一种新的文化革命，离婚不再一定造成人生大痛大害。现在那些被强暴的女人也一样需要这样的革命啊！我们需要创造一个文化环境，让强暴不再是女人心中的大痛，不再是让女人活不下去的东西，不再是女人心底的乌云，而只是人生中的一件偶发事件。面对强暴的阴影，我们需要那种能让女人壮大──而不是惊恐──的言论。我认为目前的自保言论都是限制女人身体自由的言论，是叫我们更加自我设限的言论，但是我鼓励你们的，不是“勉强自保”，而是“积极自强”。男儿当自强，女儿更要自强（全场笑）。你们当然要锻炼身体强壮，锻炼你的体魄心态，这种长期的操练和累积不是说说就好了，你们不做，不练，那就没得救了。
（本文为作者在台北护理医院演讲的部分内容）
何春蕤，学者，现居台北，主要著作有《不同国女人：性别、资本、文化》、《豪爽女人：女性主义与性解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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