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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6期

多宝路的风(小说)

作者:黄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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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那个女人端起了她的茶杯碗具走下了龙凤台,目中无人地朝乐宜的方向走过来。
  乐宜竟然心跳。妈子若无其事地嚼着那笼刚才上来的凤爪。
  女人高佻的身材很袅娜地移步过来,乐宜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铺了厚厚的白粉,化了浓浓的妆,鬓角还插了一朵紫红色的珠花。每走一步,乐宜都被她襟角下挂的一张丝绸花手帕一摇一晃地吸引着。
  女人走过了乐宜,闻得出一股廉价的香水。
  女人把茶具放在了正对着乐宜的一张圆桌上,那张桌上原先就坐着三个男人。
  “不介意搭台吧?”女人开口问那几个男人,也是字正腔圆的刻意。
  男人们相觑着,女人已经坐稳了。正了正旗袍的领,端起茶杯优雅地呷了一口,那样口红就留在了杯子上,淡淡的一圈,只有乐宜这么近才看到。
  女人坐定就不再唱粤剧了,她把手帕取下来,拖着腮,侧着头去听那三个男人说话,很仔细地安静地听着,脸上因为始终带着笑容皱纹就特别深,透过白粉勾勒出来的皱纹特别地张扬。
  男人刚开始有些不舒服,后来就当她是透明了。
  “真是个花痴,前世没见过男人啊!”妈子无奈地摇头。女人的眼睛偶尔看过来,却像是一点也没有看到乐宜和妈子,乐宜的心里升起一阵酸,是被女人苍老的脸孔引起的一阵酸。
  “做女人啊,就要做正常的女人,人有我有。不好学阿茂做饼,没哪样就整哪样。”妈子趁机唠叨。
  阿茂是乐宜从小听大的一个人物,是民间传说里的一个傻仔,几乎所有教育小孩学精乖的故事主人公都叫阿茂。比如说,阿茂曾经在父母出门几天回来后被饿死了,挂在他胸口的那张大饼因为嘴巴够不着又懒得用手拿起来送到嘴里,活活饿死在床上,教育小孩不能懒惰;比如说,阿茂向人推销产品,有三样,一是火车拐弯灯,二是飞机倒后镜,三是宇宙扩音器,谁会买呢?全是些无中生有的垃圾,教育小孩要脚踏实地做事情……诸如此类有教育意义的幽默故事,多宝路的小孩从小听到大。
  乐宜噤声,妈子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妈子,那女人其实可以找第二个男人。”
  “唉,有的事情,是很难返转头的了。你那个死鬼豆子怎么对我不好,我都不会离开他。”妈子又要说豆子了。
  乐宜想对妈子说,豆子其实已经很好了,只不过爱偷看四川婆而已,没别的。
  “女人就是喜欢有了一样就望着另一样想要。”妈子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乐宜说。
  那个女人坐了一会,见男人都不搭理她,起身买单,摇步走出去了。那背影藏满了要说的话,那些动情的话,又全在背影里一步步移开了。
  妈子还在唠叨。妈子也是比去年老了。乐宜少有地拨了拨妈子杂着白发的鬓。
  “妈子,你闷不闷?”
  妈子吃惊地抬头望乐宜,随后自作聪明地诡异地笑了。
  “怎么,想生个孙子来陪妈子?是就趁早啊!”
  乐宜嘴角牵了个笑。
  几乎是第一次,乐宜有一种归属感,她和妈子是从多宝路出来的,是西关的小姐。
  “记得煲多些汤水喝啊!”
  妈子上了开往多宝路的公共汽车,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背包挂在胸口,紧紧地,真像抱着个BB,妈子害怕自己这一路那么长睡着了被人抢包。
  
  鞋肚里的男人
  
  耿锵不明白乐宜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这可是他的情人头一回发这么大的气,居然把整盘熏香打翻在地上,香油在卧室的地毯上顿时洞穿了一个巴掌大。
  不就是衣服上钩出了丝吗?
  耿锵也觉得很冤枉,是衣服肯定会被钩出丝的啊。难道是她乐宜送的衣服就成了“铁布衫”不成?再说了,又不是他故意钩出来的,他根本都不知道。怎么钩的?他当然没有告诉乐宜,他老婆把衣服从洗衣机捞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被钩出了一根丝,反光的,在阳台上特别清楚。
  乐宜的借题发挥令耿锵有一种熟悉的厌烦。那是平时在老婆那里经常出现的情绪。看来,女人就是不能长期相处的,无论是老婆还是情人,女人对事物厌倦的速度实际上比男人还要快,只不过女人的耐性比男人要强,可以埋藏在心里,一百年,一万年。
  耿锵把香油收拾干净,他的情人正坐在沙发上赌气地用遥控器翻电视,一个音节没有结束紧接着就另外一个音节。
  “好了,明天我再去买回件新的一模一样的。”耿锵对女人息事宁人实际是为了自己明天会更好。他实在不愿意花太多心思在女人身上,隔夜的怨气他耿锵是不允许的,他没有耐性和精力去摆平。
  乐宜铁着脸故意不看耿锵。等到明天耿锵再去买衣服的时候,那个热情的服务员肯定又会吩咐他,一定要装在洗衣袋里才扔进洗衣机啊,为什么?那样就会防止被文胸扣钩出丝啊,于是,这个男人就会知道,是他老婆那大约是80C杯的乳罩把他的情人送的衣服给弄坏了。
  他老婆的乳罩把他的情人给得罪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
  上唇对下唇说,我们合而为一吧。
  下唇对上唇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上唇没有动,下唇也没有动。
  牙齿说话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吧,我要睡觉了,盖住我。
  于是上唇和下唇不得不合了起来,生气了还是那样天造地设般吻合。
  过后,牙齿又说话了,其实你们可以分分合合对着一辈子啊,所有的上唇下唇都是这样对着的啊。
  那是器官,天生就是一对的。
  此刻平躺在窄小床上的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器官。男人和女人在这个城市是活动的细胞,可以相互吸引,也可以相互排斥,更多的是毫无相关,或者是先相关然后就不相关了。不像多宝路,嵌在广州的某一个神经末梢,跟这个城市有了关系,就永远有了关系。
  “我要人有我有。”乐宜不自觉引用妈子的话。
  “人有什么?”耿锵明知故问。
  “有房子,有钞票,有老公,之类的……”乐宜裸露的手在空中划着一个个圆圈,像一个个会飞的肥皂泡,刚一脱手就滚向了耿锵,但他如何能接得住?
  这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屋子里当然是空调创造出来的微凉的假象。外边是什么温度,在广州生活了十多年的耿锵当然最清楚不过的了。他闭着眼睛,也做一个睡眠的假象,从眼帘里看到他的情人下了床,身上什么都没穿,依旧跟两年前初见时隔着衣服的他的想象没有什么区别,他那快一米八的身体,只要看到他的情人,穿着或者没穿,都会情不自禁地激动,带着一点呵护的激动。他想着,等她重新回到床上,他要温柔地再要她,他要她跟他一直这样,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地永远下去。
  乐宜下了床,她是要到厨房看看她的那锅汤,然后再躺回到她情人的身边,这是两年来不断重复的路程。
  她经过客厅的鞋柜前,看到了两对色彩鲜艳的鸳鸯,旖旎地交颈婆娑着,甜蜜蜜。第一次发现,耿锵的皮鞋里装着鞋垫,手工纳好的,上面还绣着鸳鸯,丽影双双,泛游在鞋肚里。这是一个好妻子手下料理出来的男人。乐宜心里一阵酸涩,少见的眼泪就溢了出来。里边睡着的男人,原来是从鞋肚里游出来,偶尔在这里停泊而已。
  重新回到卧室的时候,乐宜已经穿好了衣服,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几乎睡满了整张床的男人,平静地说,你该走了。
  她脸上的浅淡依旧是她的情人最迷恋的地方,这个她自己也很清楚,大概多宝路的女人都如此浅淡,可是她还清楚,多宝路的女人这样浅淡地过着过着就会后悔——人有的很容易就没有了,人没有的就很容易一直有下去了。就像妈子,甚至是那个唱粤剧的女花痴。
  把脚重新装回鞋肚里。
  
  阳台上的相思树压根没有跟他打任何招呼就蹭到了耿锵看不到顶的高度。心里的沮丧从没如此铺张地覆盖了他。发生一些事情,决定一些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痕迹般地,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这个城市的这些年月,他能掌控的东西除了公司那几份文件以外,还有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多劳多得……老婆最近已经不再努力减肥,放弃那种徒劳地对岁月的对抗,却又开始了另外一种对抗的方式,买回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在脸上抹了又擦掉,擦掉了又抹上。肥胖不是人人都有的,情人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但光阴却是人人都有,也是人人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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