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新千年诗歌精选之四
作者:莫 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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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院(八首)
不经意的日子
白天的雪毫无准备
如一场突然的考试
打扫积雪的人们
没有话说,只顾打扫
薄薄的冰碾在路上
依旧是可怕的
结果,答不上来
却猜对了二分之一
雪,让我扛着走
雪,送你送了很远
这不经意的日子
朴素得没有一丝遮拦
世界的小
冬日午后的寂静
让笔尖划破在纸页上
雪是简单的
装了雪的杯子
同样是简单的
人和人走了
什么也没有讲
又仿佛一切都明白如话
无常的命运
常常随口一说就应验了
世界的小
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
细的雪
细的雪洒向整个街区
不落的树叶忘在了树上
坏天气又让两个人好了
好到什么地步才是下一步
前方的雾裹走了村庄
我们从后面跟上来
白昼如一把确凿的铁铲
挖出的坑埋不回去
太阳大摇大摆
冬天的风失掉了威风
肯定有谁在我的头上敲打
不然我听不见你的笑声
黄昏
披了一层薄雾的黄昏
让百兽扯出一身绒毛
最近的人
都不在最近的地方
积雪堆成了堆
打开的门户听不到风声
只有湿乎乎的铃铛
悬在树上动也不动
突然的锣鼓
突然无影无踪
丁香浓密的枝条
是没用的第三件事情
紫竹院
海棠紧绷的枝梢
描出了一道道墨线
昨夜的雪卡在树上
比赏月更让人清闲
游廊在岸边游走
石头晃动了假山
紫竹院的湖
埋在不太深的雪里
高高的葡萄架
就剩下几根老藤
扫帚不见了。扫雪的人
同一百年前没什么两样
小动物
抱起来就是个小动物
浑身的冷在血液中表达
恐惧和外露的四肢
被裹进内心的虚妄
皮毛从逆风中抖动
天空把一只手垂向山顶
抱起来的小动物
都是要飞要跑的
是一声叫不出的呼喊
迸裂满楼的窗子
好似团团转的群星
只有闪烁却看不到燃烧
梅
枝条横过积雪
这暗香让人却步
浩月无痕
哪一个画师的笔下
如此猖狂
浓淡皆在丝毫之间飞动
一株孤零零的梅
拔高了窗棂
纸上的规矩
永远是不够的
说无形亦有形
说苍劲所以不可磨灭
晴雪
这一道雪过天晴的反光
从紫竹院所见的西山
被一夜的大风
刮过来。那么贴近
几乎是面对面
把生死划分在棋盘上
格局在三五步之后
一个人犹如神助
相信我遇到的不是你
而是你的化身
积雪四溢
观望者恍若隔世
莫非,现居北京。
往事二三
于坚
那段时间多么炎热……
那段时间多么炎热
红色的大卡车满载着
燃烧着舌头的大人们
向前再向前
消失在意志的核心
漏网的小学生捏着
尖叫的麻雀滚向故乡
啊时代中的夏天学校停课
电影院关着门花园荒芜
篮球场上挂着高音喇叭
革命用普通话进行
只有少年在古代的河岸上
哑哑地感动一个个解开裤带
握住那总是会带来好感觉的
小玩意像猿人在钻木取火
直到它喷出白色的火焰
我们必须看这个展览……
我们必须看这个展览
我们必须排着队
态度端正地从
那些五毒俱全的坏人们
的照片下面一一走过
他们排着队一个个穿着
统一的囚服坦白了罪行
他们的罪恶来自
另一种质量仿佛
我们的循规蹈矩
是一种平庸的罪行
态度端正齐步走
我们的头一齐从墙壁的左边
转向墙壁的右边像产品
在接受检验所处的位置
不同端正严肃的姿态
是一致的仿佛罪恶
已经从他们的墙上
郑重地传递到我们体内
他孤独得就像一个牧羊人……
他站在一边看着大家玩
孤独得就像一个牧羊人
十二岁眼睛里葡萄在生长
十二岁听得懂小矮人讲的
悄悄话十二岁一个
忠诚的弟弟但孩子们全体
背过身去不许他碰他们的
陀螺和脏话他爸爸是
反革命分子他就是一个
大人
他日夜不停地怀疑……
1967年春天
表哥精神分裂
他日夜不停地怀疑
有人要迫害他
你不过是个小工人
谁会来抓你?不听
他对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说
你们是不是来专政的?
单位上就决定把他送走
表哥不走像一块大石头
死死地睡在母亲生下他的老床上
他用一生的力气来
睡这一觉根本掰不动
单位上的人没有办法
只好蹲下像千斤顶那样
把他连床一起顶起来
抬到疯人院去了
他总是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二十年来他总是
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骑着单车飞过南屏街口
的广场像一个
刚刚在国家仓库里
盗窃了什么的小偷
二十年在月光下
在雷雨轰鸣的时候
这个下夜班的瘦人被照亮过
同时也照亮了广场上的
青铜塑像两个人
都没有穿雨衣
二十年总是时间一到
那破轮子的声音
就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他总是害怕着害怕什么
他没有想过他是机车厂的
一名车工做什么都像是在犯罪
担心有人在后面盯着他
直到有一天
从车子上摔下来
夹在单车后座上的空饭盒
滚得老远分成两半
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心脏病发作
在广场的中央跳了一阵舞
然后倒下去死了
南屏街那个广场
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只有一个不朽的人物
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
暗藏在草根里面的铁蹄……
1966年冬天
两个大人来到我家他们
不是警察是父亲的同志
我一直都叫他们叔叔
在春天的楼梯上掏出
一大把牛奶糖给我
像两头可以信赖的奶牛
那样微笑着还摸摸孩子
肩膀上正在天天向上的头
突然间草原崩溃露出了
暗藏在草根里面的铁蹄
他们要我揭发爸爸
吃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思想反动暗藏在我们的
队伍里昔日的战友说
我沉默着低头看着左撇子
父亲的左手和右手
那一年我刚刚学习作文
我已经知道怎么把祖国
想象成金色的草原可是我
还没有学会更高级的
虚构——从我父亲
因为书写过度长着茧子的
指节联想到一把
蠢蠢欲动的
匕首
美丽的女人住在我家楼上……
美丽的女人住在我家楼上
美丽的女人在机关的宣传科
旁边弹着唯一的一部钢琴
夏天美丽起来玫瑰花美丽起来
我的少年时代美丽起来
美丽的女人美丽地看着蓝天
美丽的女人美丽地看着少年
美丽的女人给我一个水果
美丽的女人伸出羽毛般的手指
摸了摸我的脸啊那个夏天
我的生命从作业本上飞翔起来
她是女人我是男孩
我想对她说一句男人的话
我还不会说我还在读着小学
我想了整整一年从1965年
的夏天到1966年的夏天
我终于想好说什么的时候
她的脖子从血红的天空中垂下来
变成了一根冰冻的围巾
那黑色的塑料盒子说话了……
1970年的4月3日
小丁终于偷走了他父亲
唯一的财产一个三波段的
收音机揣在油腻腻的工作服里
我跟着他来到铁工厂外面的田野中
无边无际的麦地没有一个农民
都开会去了只有我与小丁
的耳朵发着红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