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纪录片该纪录什么?
作者:禹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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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名的导演大多拍摄过纪录片,斯皮尔伯格最近就用胶片纪录了二战犹太人幸存者口述那段耻辱的历史;据说日本人出资,田壮壮带了一帮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拍出了纪录片《茶马古道》。故事片导演拍摄纪录片,让人想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阿仑·雷奈、安东尼奥尼。第九届(2002年度)中国电视纪录片学术奖,2003年9月6日至11日,在石头城南京结束。获得本届纪录片(长片类)大奖的导演就是一位故事片导演。他的名字叫施润玖,他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拍过张楚《姐姐》MTV、纪录片《陕北》、最有影响的电影作品是《美丽新世界》、《走到底》。
施润玖这次获奖的纪录片《敬大爷和他的老主顾》,是由上海台纪实频道投资拍摄的。这部纪录片的故事很简单,今年八十七岁的敬大爷是一位理发师,住在北京什刹海附近的景山西街,他从事理发行业七十年,解放前在地安门繁华的大街上拥有一座理发店,如今他身体硬朗,仍能操持旧业,只不过每天骑着小三轮。由过去的坐堂改了上门服务。一部长度近六十分钟的纪录片,行话说做得不好,很容易让人无法忍受,这部片子却不同,行云流水般感觉,一气呵成。
这部纪录片其实没有真正的故事,而没有故事与冲突的节目,好像观众不买帐、专家们不认同。但是施润玖不同,他就是拍出了这样的纪录片,而且拿了大奖。敬大爷每天穿行在北京的胡同里,给他的老主顾们理发。导演不厌其烦地重复敬大爷的理发动作,在与他的十一位主顾的服务之间,不经意的谈话之中,传递了大量的多义性信息。自然光的背景,细腻得连刀下须落都听得见声响,将熟悉的生活完全陌生、趣味化了。冰糖葫芦串式的结构,琐碎的对话支撑了全片,让我们来看几段对话:
1、 敬大爷与八十五岁的赵明老人的对话:
少摊事儿,什么也别管。好吃啊多吃,不好吃少吃。……八十多了,该死的人,不简单了。
2、 敬大爷给六十五岁的李卿老人理发:
李卿说:敬大爷,我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就给老爷子剃,我接老爷子班。老爷子今年活着九十三了,这马上就到2003年了,我爸要活着看着他的孙子,他多高兴啊!
3、 敬大爷给八十四岁的马福贵老人理发,马福贵的女儿说的一段话:
就跟那有功之臣似的,他就是坐着不动窝儿,老睡。白天睡,晚上不睡,夜里一宿一宿地起来闹,我跟我们家老头说,你看人家八十六,人出来给你剃头来,你怎么不能活动活动呢?越甜越不知道甜了,你说是不是。
4、 张耀兴老人今年六十九岁,他的小吃生意“爆肚张”异常火爆。
他说:现在发廊什么的,就知道拿剪子给你绞,绞完了完,根本这刮脸他就不会,可是呢这个刮脸在理发来说,对于理发的人是最舒服了,你自个儿刮又是一种感觉,人家给你刮呢,好像是那么舒服似的。
5、 敬大爷给七十三岁的孙景山老人理发时说的一段话:
梅兰芳、 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这些人全没了,在咱们年轻那阵儿,这些人都出名了,可是那时候他们演出啊,这票价也太贵,像我都瞧不起。我跟他们都有认识,给他们理发。谭富英他爸爸叫谭鑫培,我跟谭鑫培那回做活吵起来了,怎么了,他脾气太大,末了一提起来谭富英他爸爸,回头一说,我说我错了,不应该,跟谭富英那么好,我跟谭富英一说,他说没事儿。
6、 米连成是敬大爷主顾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可身体非常硬朗。
米说:什么你的我的,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争啦,不争,像我工资该多了少了,我说什么多了少了,给多少拿多少……做皇上称不称,也得给人家撂下,那故宫修得多好啊,不也给人家撂下了吗?皇上,该回去就得回去。一场大梦,一场大梦。……甭管他是谁,活多大也得回去。
像以上的对话,在片中还有许多。有点像老舍《茶馆》里的对白。生活的残酷性与影像的锋利性结合起来,颇似一幅纯正的北京胡同风情画。与其说施润玖在纪录有着八百年历史的文化古都里即将消失的一个行当,不如说他在用影像捍卫着一种民间文化生态。很多从事纪录片的人爱说,现在的中国是拍摄纪录片最好的时候,因为一切都在变化和动荡之中,可是当他们纪录到正在消亡的生命与精神之后,那种悲悯悲伤之情,又有多少人能体味呢?奖杯与鲜花能化解创作者多少心中的郁闷和痛心呢?!
优秀的作品,绽放出思想的多义性,我佩服施润玖,《敬大爷和他的老主顾》更像一坛山西老陈醋,绍兴花雕酒。个中滋味,甘苦交融,慢慢咀嚼,令人回味良久。百人嚼出百种滋味。这类作品,让我想到宁瀛的《找乐》和记不得作者名字的纪录片《芝麻酱慢慢调》。城市化发展的速度异常,物化的诱惑使人晕头转向,一颗树、一条胡同、一座建筑,可能是政治家政绩链条中的死结,破坏与铲除是唯一选择;社会学家则不同,它们是可爱的活标本与档案,珍惜与保护是他们的使命!评价体系的差异,在各种媒体中屡见不鲜。从某种意义上讲,纪录片导演就应该是一名社会学学者,或者起码是与社会学学者联姻。
温情、消亡、关爱、豁达、平静地面对,是施润玖作品的核心主题,看似生活流的纪录,几乎涵盖了人生的所有主题——生存与死亡。生老病死,每天面对理发这种再简单不过的人的生理问题,引发了如此之深的哲学思考。
穆老人是片中出现的第七个人物,“敬大爷知道,这是他给老人最后一次刮脸,这也许能给他减轻一些死前的痛苦,让老人最后享受一次吧。”敬大爷用毛巾轻轻地擦洗穆大爷,镜头没有回避老人临终前的枯容,反而将人类相互关爱之情酣畅地传递给我们。紧接着导演将敬大爷在胡同里边推车边说的一段话接在后面,“又完一个,昨天德胜门那边又死了一个呢,死完了完了,得了,他们死完了我也就不干了。死了四百多人了,二十来年死了四百多,都给剃跑了。”老人对生活的无奈、无助,但是坚强地忍受、支撑,在片中得到了较好的释放;施润玖的高明之处在于看似偶发的采访拍摄编辑之中,将时光的残酷与娇媚、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裁剪得淋漓尽致。可能任何一位戏剧大师、文学高手也写不出如此精彩的词语。中国纪录片创作的现实遭遇是大家太急于去接近“真实”的过程了,主题先行的虚火反映在病灶上的是导演们总爱给作品套上明亮的尾巴。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纪录片导演得好好练练内功了,一旦那些荷枪实弹、别有动机的真家伙来了,有些南郭先生、叶公好龙者就麻烦大了。
英国纪录片大师格里尔逊说:纪录片是对现实的创造性处理;荷兰纪录片大师伊文斯说:纪录片要直接参与世界最根本问题;更有学者引用马克思的一句话,认为这句话应该成为一个纪录片人的座右铭:“他们不能表达自己,他们必须被呈现。”呈现与表达被很好地用在了《敬大爷和他的老主顾》里,深层面的思考通过情趣性的纪录,在片中还有许多,结尾的故事化很绝,施润玖毕竟是故事片导演,不管是他导出来的也好,偶然纪录的也罢,妙笔方能生花!敬大爷自己头发长了,他到了一个地摊上理发,替他理发的是一个老太婆,下面的一段对话,让人难忘:
问:这么大岁数出来没人跟着啊。
敬:啊。
问:真行真行,耳不聋眼不花。
敬:不花,耳不聋眼不花。
问:一天到晚都干吗去?都遛弯去?
敬:那可不。
导演在拍摄编辑这个结尾的时候,是颇具匠心的。这样的结尾是这部作品里最精采的一笔。老人老了,终日奔波在胡同里的敬大爷,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连与别人交流的语言也少之又少,简之又简。令人目眩的生活,让这个跨世纪的老者,一个在世俗中行走的人,无法与现实对话,只能用剃刀在与同龄人的相互安慰中,度却时光。这部纪录片的解说词很少,只不过将每个老人的年龄与身体情况作了点睛式的介绍。但是,导演在结尾处用了不少笔墨,写的一段解说词,却是神来之笔。“也许敬大爷不想告诉别人,他也是一位理发师,敬大爷常说,人活着就是一个吃饭的问题,只要不愁吃不愁喝,日子能过得去就可以了,但是要以善良对人,多做点事情就能多活几年,对他来讲,想不通就是受罪,想通了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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