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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2期

底层

作者: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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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生命中,北方的乡村给予我从未有过的震憾。在我亲身经历了贫穷带来的各种折磨,我才深深懂得,对富裕的向往,在底层,是一种非常崇高的人性。
  在我的村庄里,有一个女孩,女孩如公主般骄傲,受到全村女孩的羡慕和拥戴,因为这个女孩的叔叔在城里工作,从遥远的城市给她捎来一件的确良花衬衫。在村里,这是惟一的一件的确良。它成了村里女孩的神圣,她们总是庄严地谈论这件衣服,同时悄悄地为自己编织一个彩色的梦想。有一天,女孩的母亲癫痫发作,癫狂之中,绞烂了那件衬衫。那一天成了村里女孩的忌日,女孩们忧伤、沮丧,美丽的梦想破灭了,她们愤怒地对我说:“那可是的确良啊,还是花的。”我不知道,这种对美的理解是否会被知识分子认为庸俗。但我却就此无法把美和富裕截然分开。
  饥饿威胁着人的自尊。春天的时候,许多的人出门乞讨。那一年,淮北发了大水,许多的田地被淹没。我的村庄因为地势的关系,侥幸地逃过这场灾难。于是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常有男人和女人上门。男人通常一言不发,站在门外叮叮咚咚地弹琴,女人则伸出葫芦瓢,说:“大哥,有吃的给孩子一口。”我曾经想,这就是底层的自尊?他们以为这只是一种技艺交换的方式而不是乞讨?他们是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自尊?
  我不赞美贫穷,相反,我对贫穷怀有一种深深的敌视,我没有理由蔑视穷人对富裕的向往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对于底层,贫穷意味着什么,富裕又意味着什么。对于底层来说,革命或者其他的什么诱惑,目的无非是让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更加富裕也更加美好。
  1985年,我重新回到我下乡的地方。老乡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有得吃了。”在那一瞬间,我被深深感动。有关饥饿的记忆尚未被我完全抹去,我有什么理由不被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即使这个世界越来越显得庸俗污秽,我仍然为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
  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的许多想法与底层的要求相距遥远。但是我仍然愿意对底层的一切都加以理解,即使是对富裕的热烈盼望。我谨慎地使用我的文字,我的许多文字只是知识分子之间的一种相互提醒,我们无法抹去我们的立场和责任。我愿意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诗意,这是一个遥远的梦想。我相信,在我的底层终于富裕起来的时候,最终也会走进这个梦想。但是眼下,我却不会强迫我的仍在贫穷中挣扎的底层接受我的遥远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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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乌托邦有着一种天生的迷恋,那是一个有关平等和公正的神话。尽管我早已发现这个神话的渺茫,但是我仍然愿意终生维持,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神话中走过,尽管我们贫穷,但是无怨无悔。我们以国家的主人自居,我们与年轻的共和国分享着艰难,我们,全体。
  我常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思考文化大革命,在某种意义上,文化大革命为那时的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使我们越过底层,看到了整个城市。大字报、传单、各种小报以及形形色色的马路传闻,使我们从红色的梦想中回到现实的境遇。那些激进的少年加入了红卫兵,他们愤怒地冲进官僚和资产阶级的家中,他们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震动,他们从未见过那么豪华的住宅和那么奢侈的生活方式。所有有关平等和公正的神话在那一瞬间破灭,阶层差别依然存在,底层在神话的破灭中仍然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艰难。我为当年的红卫兵感到某种羞愧,但是我想,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因为贫穷而导致的仇恨,而是因为神话破灭后的一种本能的盲目发泄。
  我有时想,几乎所有的道德要求最终都将落实到底层,底层将这个世界默默托起,同时遵守着这个世界对它发出的全部的道德指令。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阻止这种少年的破坏行为,他们顽固地相信,对他人的侮辱是一种不可宽恕的野蛮行为。他们严厉禁止孩子们往家中拿回任何一样的东西。而当时的红卫兵,也的确从未想过要把抄家物资偷偷带回家中。
  我的底层仍然感谢命运,他们完完全全的对现实满足,没有匪患,没有压迫,没有失业,退休金和医疗保险成了新社会最为辉煌的骄傲。他们没有理由抱怨革命,他们没有少年人对平等和公正的偏执梦想。我那时就已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城市,几乎所有正派的工人都加入到了保守派的行列。这就是底层,我的善良的底层。
  在我终于发现革命并没有彻底抹去阶层的区别,相反,权力又制造并维持着一个所谓的特权阶层,那时我们感到无比的困惑和彷徨。尽管我的底层从未真正进入平等,但是神话并未就此彻底破灭。理想依然存在。
  许多年过去了,革命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底层仍然在贫穷中挣扎,平等和公正仍然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旧的生活秩序正在解体,新的经济秩序则迅即地制造出它的上流社会。
  阶层分化的事实正在今天重演,权力大模大样地介入竞争,昨天的公子哥儿成了今天的大款大腕大爷,他们依靠各种权力背景疯狂地掠夺社会财富。权力和金钱可耻地结合。“穷人”的概念再一次产生。
  我已经不再侈谈什么平等和公正,我终于悲哀地发现,这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昨天未曾有过,明天也不会再有。阶层区别也许会永恒存在,这个世界命中注定要把财富和权力堆积到少数人身上。也许,这种差别为优秀人物提供了改变自身命运的向上可能。但是我的出身我的教养我的经历,命中注定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彻底的精英主义者。也许我听到的太多,也许我见到的太多,大款们一掷千金的时候,下岗的女工可能正在为孩子的教育费用掩面相泣。面对底层,我心难安。
   我相信,激烈的竞争,哪怕是不公正的竞争,也会导致这个世界的繁荣,而穷人也会终将分享繁华的余羹,家里终会有各种电器,餐桌上也将日益丰盛。但是在我目睹了那么多的欺凌和掠夺,那么多的屈辱和侮辱之后,我的情感,我隐秘的内心再也难以对这个世界热情洞开。
   也许,我是偏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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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美丽的梦想已经破灭,我为之呼唤为之憧憬的新世界并未在我的梦想中冉冉升起。世界依然如故。只是多了些汽车,多了些高楼,也多了些富人,当然,更多了些穷人。
  我走过我的半个城市,我的城市已经不见。棚户区被成片推倒,它告诉我,一个新的城市明天将会在这里升起。
  我对任何崭新的东西,已经不再怀有年轻时代的激情,我不知道,美丽是否会伴着崭新的时代再度来临。
  我反复警惕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任何一种激进主义都会为我的底层带来更大的灾难。我为我的底层的任何一点富裕任何一点繁荣都感到由衷高兴。
  但是我却恐惧地看到,纯朴和善良,正在我的底层悄悄消失。底层不再恪守它的老派的欲望,对富裕的追求同样导致了人的贪婪。早晨的空气不再新鲜,嘈杂的集贸市场,到处是鱼腥味和讨价还价的喧哗。鱼贩子肉贩子菜贩子水果贩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人的口袋。他们为了一两块的利润,出卖着自己的良心和底层的感情。利益原则同样侵蚀着我的底层。
  欺凌和掠夺,在这个世界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上演。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我甚至觉得富人本来就是这样,必须以此来维持自己奢侈的存在。可是这一切,却渐渐侵蚀到我的底层。在你路过那些肮脏的地下小工厂,你就会发现,在我的底层,正在上演着什么样的同类相残的故事。我无法容忍穷人间的相互掠夺。
  我的确非常矛盾,我渴望我的底层富裕,我又恐惧因为富裕而失去我记忆中的底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叶公好龙的表现。我只是觉得,我的底层因为对富裕的追求而付出太多的纯朴和善良。也许,因为在这个时代,劳动不再神圣,富裕必须依靠投机和掠夺。
  富人的嗜好也如瘟疫般传染到我的底层,并且演变为种种不伦不类的时髦。我常常在凌乱不堪的弄堂口,看见一些妇人穿着假貂皮大衣,怀抱叭儿狗,学着富人的碎步,在小贩的叫卖声中,施施然地走着。我几乎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为这种恶劣的模仿感到羞愧。
  在今天,在我的底层,流氓再次横行乡里。我真的无法理解,难道我的底层永远只能向历史提供这类黑社会的故事?难道命中注定我的底层永远无偿地为那些恶劣的通俗电影提供谋杀、械斗和强奸的素材和表演场景?
  在某个夏日的黄昏,我走进家门,我看见三个少年鬼鬼祟祟地躲在楼梯后的阴暗走道。他们见到我后惊慌地扔掉针管,我看见他们裸露的胳膊上留下的刚刚扎过的针眼。我们默默相对。我没有看见羞愧,只有些许的恐惧,而吸毒的快感尚未完全从恐惧的眼神中消失。
  我的底层正在从肮脏的棚户区中搬出,但是新楼房重重的防盗门却把浓浓的乡谊完全隔断。相互的漠然和猜忌,替代了往日的亲如一家。夏天的夜里,再也没有了咿咿哑哑的胡琴,只有嘈杂的卡拉OK,我知道,那是我的底层孤独而又无聊的发泄。
  
  6
  
  也许,我的底层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我的梦想和寻找。
  也许,我的所有的少年时代的记忆只是因为我的梦想和我的寻找,才在我的梦中我的虚构中存在。
  也许,只有梦想中的底层才有过那样的善良和纯朴,我只能远远地注视而无法走进。我触犯了我的禁忌。我走进了它,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底层。
  我想,我是软弱的,我无法承受孤独,我必须有所认同,为我的梦想,寻找它的现实的土壤。我为自己虚构了许多的神话,然后,我看着我的神话逐一破灭。
  我走出我的神话,我不知道我该走向哪里。
  (选自蔡翔《神圣生活》一书)
  
  蔡翔,评论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神圣生活》、《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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