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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2期

底层

作者: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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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苏州河由西向东,蜿蜿蜒蜒地流过这个城市。河的南面,耸立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建筑。夏天,许多许多的法国梧桐点缀出一片又一片的优雅绿荫。穿过繁华的街道或者幽静的宅院,找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挑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冬日的阳光懒懒地透窗而入,这时,你会感觉到一种怀旧的忧郁,所有所有的梦在黄昏来临之际一起向你敞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那么多的美丽和那么多的优雅。对我来说,苏州河的水永远是肮脏的,黑黑的,稠得像粘汁,水面上,永远漂浮着菜叶、秽物、粪便……。夏日闷热的黄昏,一股一股的臭味飘向很远,挤进河边人家。许多许多的工厂都坐落在苏州河的北岸,烟囱里的烟是黑的,尘埃落地,马路永远黯然无光。树很少,房子很多,成片成片的房子挤在一起,弄堂被挤成一条一条窄窄的小路。
  是的,我的城市在苏州河的北面。在这里,人是穷的,街也是穷的。晨光初现,粪车就会摇着铃铛走进小小的巷子,许多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揉着睡眼,拎着马桶,依次走出家门。然后,就在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前排起长队,然后,许多许多的自行车熙熙攘攘地挤出小小的巷口,开始各自的谋生。
  在我独自伫立在苏州河的北岸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种古怪的幻觉。我会看见在污浊的河面上,漂来一只小小的木船,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家乡,漂向上海。然后在这里上岸,用芦席搭起一座小小的棚屋。那就是我的祖先,我的半个城市的祖先。
  我的祖先从芦棚中走出,走进工厂、码头、澡堂……。黄昏的时候,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劳和一天的屈辱,醉眼朦胧地坐在小酒馆里,大声地说着粗话,唱着家乡小调。他们朝地上吐痰,开着很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歪歪倒倒地走出酒店,这时,星光黯淡,像极了乡村的小径,但是再也没有了家乡的月亮。
  我的城市,我的半个城市,在饥饿和屈辱之中,曾经酝酿了暴动和罢工。在长长的黑夜之中,革命带着它的辉煌承诺,走进每个人甜甜的梦乡。
  我的祖先已经悄然远去,但是苏州河的北面却依然被这个城市拒绝。尽管有许多的人从那里走向这里,也尽管有许多的人从这里走向那里。漫漫的历史已经构成了一个语词,这个词就是——底层,而在底层的周围,永远弥漫着肮脏、野蛮、贫穷、粗鲁等等等等的语词氛围。所有有过的光荣已经不复存在,城市为自己的美丽和优雅召唤,一个长长的梦在有关法国梧桐的记忆里悄悄再现。
  然而,我却依然满怀感激之情注视着我的半个城市。是的,对我来说,底层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道摇曳的生命风景,是我的来处,我的全部的生活都在这里开始。
  
  2
  
  我常常在午夜醒来,默默倾听我的少年时代从窗外悄悄走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家住在一间非常破旧的矮平房里。刮风的时候,门窗就会发出一种非常恐怖的声音,我常常在夜里恐惧地醒来。墙是旧的,遍布雨水的痕迹。那时,就已命定我此生再也难以如伍尔芙那般,面对墙上的斑点兴趣盎然地做着种种优美的遐思。
  然而有一天,革命开始兑现它的承诺,我们搬进一个巨大的新村。我看见无数高楼林立,崭新的学校,崭新的商店,我们在崭新的马路上发疯似的追逐。在那一刻,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们真诚地唱着:社会主义好。
   在那个时代,我想我们非常满足,革命的阳光幸运地照耀在我们身上。而在更多的地方,在苏州河的北面,棚户区仍然象征着我的底层,我常常在那里拾回我童年的记忆。许多年以后,那里被逐渐推平,人们离开家园,走向更远的郊外。当然,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的承诺。
  我想,我对底层的读解,首先是从工人开始的。我出身在一个工人家庭,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从异乡漂泊到这个城市。那个时代的工人,许多人都还保留着农民的某些本色。他们和乡村的瓜葛并未被完全切断,他们操着各自不同的乡音,生活在这个城市。灾年的时候,他们会忧心如焚,谈着家乡的收成。经常有农民到我们这里乞讨,我的父辈会非常热情地招呼,端菜端饭,然后细细地扯着乡村闲话。有时候,也有农村亲戚来访,那一家就会很热情地把乡下土产分送邻居。
  我一直非常喜欢那个时代的工人,也许,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还保留着乡村的纯朴和厚道。
  那个时候,楼房里厨房和厕所还是公用的,虽然有时候在女人中间免不了生些闲气,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洋溢着一种亲情。家家的门都敞开着,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门聊天。总有一两家成为楼里无形的俱乐部,吃过晚饭,人们就会在那里陆续聚集,喝茶抽烟,说些厂里的事情,或者感叹世事变化。有人说书,也有人唱家乡戏,胡琴咿咿哑哑响起的时候,我们总会立马赶到,琴声使我们进入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代并未消灭贫穷,我的底层仍然在贫穷中挣扎。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他们得抚养孩子,得接济农村的父母亲友,许多人的家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冬天的时候他们去买些廉价的草垫,铺在床下过冬。月底月初,是楼里女人最热闹的时候,“张师母,借我五块钱,月头还你”,或者“李师母,开工资了,月底借的钱还你”。女人们把这称为“调头”,我想,那大概是“调头寸”的意思。金融术语活灵活现地进入我的底层。
  然而在那个时代,贫穷并未导致我的底层的愤怒,相反,他们对国家表示出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忠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美德。时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忆过去时,仍然毫无怨言。
  贫穷并未导致道德的沦丧,相反,我的底层牢牢恪守着它的道德信条,他们对贪污和盗窃表示出一种极大的憎恶和轻蔑。我记得我们楼里有一个食堂的办事员,因为贪污而受到处分,而他的家庭却因此受到全体居民的拒绝。许多年以后,我的哥哥到了黑龙江。有一次,宿舍里的一个人丢了块手表,但却无一人怀疑到我哥的身上。哥哥因此而充满感激之情地给母亲来了一封信,他说这一切都归于母亲的教诲。底层一无所有,惟有名誉,成了他的生命所在。
  我想,那时的底层,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一切都很安定。我们的父母从未对我们寄予奢侈的厚望,我的少年时代的梦想,也从未逾过我的底层。我曾经酷爱画画,但并未因此而希望做个画家。我自由地阅读,仅仅为了满足我的阅读癖好。夏天,我们趿着木拖板,走向不远的郊外,我们在小河里游泳,捉知了,光着脊梁钻进菜地里摘着黄瓜和番茄。时至今日,我仍然喜欢那种纯朴、宁静而又自由平淡的生活方式。
  我不愿过多地谈论城市的贫穷,哪怕是我的底层,我觉得这很矫情。在我走出这个城市,走向北方乡村,我才真正懂得贫穷的涵义,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父辈对生活的满足和感激之情。在我真正领略了乡村的饥饿,才真实地懂得粮食对于一个人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蜷缩在黄泥小屋,一灯如豆,倾听门外北风呼啸,我才真正感觉到底层的真实存在。是的,在中国,真正的底层在农村。相形之下,城市,哪怕是我的半个城市,仍然应该感谢命运的厚赐。
  
  3
  
  我常常在薄暮时分走过我的半个城市。沿着苏州河北岸,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棚户区。旧貌未改,但热闹了许多。弄堂里依然拥挤不堪,一根又一根的竹竿横在中间,上面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许多的小孩窜来窜去,屋里有着锅碗瓢盆的声音,有些男人在屋外修理着自行车,有些男人则惬意地抽烟喝茶倚在门口闲聊,这常常使我想起我年轻时代的乡村岁月。
  夏天,黄昏的风景异常美丽,许多人家喜欢把桌子搬到门外,桌上有鱼有肉有虾有各种菜蔬,女人哄着孩子,男人喝酒,光着脊梁喝得全身通红。我喜欢这种风景,即使家家存有暗中较富的念头,我也从未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庸俗。在我的身上,常常矛盾地并列着许多性格。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恪守着我的精神立场。但是作为一个底层的儿子,我却从不蔑视世俗生活的意义。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贫穷和饥饿之后,我深深知道,富裕对于我的底层究竟意味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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