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意外的事情
作者:尤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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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看‘新闻联播’了?”李学荣安顿好女儿,再次进来。“你要看这个?”她又问。屏幕上正在播一部动画片。梁增光摇摇头,叫妻子调到别的台,他被刚才的事情弄得几乎懵了。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李学荣和衣躺在床上,她侧着身,似乎望着电视。梁增光呷了一口茶,他没有把茶杯放回原处,托在手上,不住地转动。广告完了之后是一部香港古装武打片。李学荣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按了几个其它的频道,然后又按回来。她把音量拨得轻一些,看看丈夫,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梁增光听见妻子在女儿的房间跟女儿说什么。一集播完后,是好几分钟的广告。他听见妻子和女儿在外面盥洗。过了一会儿,妻子到客厅里给女儿洗脚。他听见女儿在问妻子:“爸爸又不洗脚了?”她们洗完后,李学荣进来问他要不要洗脸刷牙,梁增光说等一下。李学荣出去关了外面所有的灯,进来轻轻地带上门后,就上床睡觉了。
梁增光往茶杯里掺了些水,又坐回沙发。他知道自己对那些飞檐走壁的片子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但是今天他不想看别的台,他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台还有一次夜间新闻,但不清楚夜间新闻的具体时间。他不想错过夜间新闻,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老太太到医院以后的消息。他把这解释成一种好奇心,像年轻人一样的好奇心。可是夜间新闻开始后,他有些失望了。夜间新闻完全是重复六点半那一次的内容。到播老太太被救的那一段时,他把脸转向另一面,他觉得自己不忍心再看那一幕惨剧。就在他又重新转过头,看接下来的一条犯罪新闻时,一栏白色的字幕从屏幕的左下角移出来。字幕说,第二人民医院已组织专家,抢救老太太的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当中。
新闻完了之后,又是那部武打片。梁增光闭上眼睛。耳边“嗖嗖嗖”的声音,让他觉得风声鹤唳般的难受。他伸出手把电视机的音量键推到最小处。他瞪着眼睛,看着画面上那几个互相格斗的哑巴。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没劲儿,又闭上眼睛。就这么一张一闭地折腾了几次,梁增光便呼呼地睡着了。待他惊醒时,当天的节目已经全部结束了。
梁增光没有盥洗,直接脱去衣服,躺到妻子李学荣的身边。他睡不着,头重得很,但就是睡不着。他想,睡不着也许是刚才在沙发上睡得太多的缘故。他有些后悔没有拿什么东西盖一盖,头这么重肯定是受了凉。他睁开眼睛,他知道这样可以使脑子清醒一点,可以少想电视上的事情,像武打片的镜头什么的。他向窗外望了望,窗帘拉着,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也判断不出现在是几点钟。他听见妻子李学荣在不紧不慢地打她的呼噜。平时妻子只有在疲劳时才打几声呼噜,可是,今天打起来好像特别地从容不迫,听得他有些不耐烦。他翻了个身,背向着妻子。妻子哼哼了两声,突然咂起嘴来,“啧啧啧啧”,——他用肘尖捣了捣妻子。“你怎么了?”妻子问他。他装作睡着了,没有吭声。过了一阵,妻子又开始打呼噜了。他翻过几次身后,去了趟卫生间,可回来躺下了还是不想睡。他想,如果妻子不是刚才而是现在问他“怎么了”的话,他肯定会说血压有些高。这样,妻子一定会起来为他找药,倒水,跟他说许许多多安慰的话,甚至可以陪他一晚上。他把脸转向妻子。但李学荣留给他一个大背,他看不见她的脸。
梁增光想想图纸、工地、建筑,想想自己赖以生存的工作。可是,现在这些每日打交道的东西却变得很遥远,朦朦胧胧使他记不起来。他试着想自己的女儿。他想,女儿出生之前,他和妻子就在为女儿设计她今后成长的蓝图了。他们当时还不清楚生男生女,但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如果生女儿的话,他们不想把她培养成娇小姐,他们只希望她朴实一点,勤快一点,要把书读好,将来报考医学院或者外语学院。他们都上过大学,在大学里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可是也没有劣迹,都有正式文凭,说起来也算是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就该有教养,像知识分子。他想起前不久女儿跟他说起的一件事。女儿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借住在姨姨家。她有好多次从梦中醒来时,都发现姨父在她的房间里。看见她醒了,姨父就给她掖掖被角或装作找什么东西。女儿十分肯定地说同学的姨父是个大流氓。听了女儿的话,他感到吃惊,因为女儿的话竟和自己的第一感觉不谋而合。现在他有些不明白女儿当初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件事,莫非女儿是通过这种方式叫他这个当爸爸的晚上不要进她的房间。他注意到,晚上女儿房间的门不再像以前那样敞开着。偶尔,他进去拿东西,女儿都一言不发,一副戒备的神态,全然没有白天他看到的那份天真、活泼。他感到害怕,好像面前倏忽之间站出一位历经风霜的风流女子一样。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知道再往下想,自己会显得很可笑的,保护天真,尽可能地延续天真的时间,可天真一旦消逝竟使你反应不过来。他翻了个身,想把这个想法忘掉,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想得这么龌龊。女儿毕竟才十岁,她不懂事!梁增光觉得头又重又晕,他闭着眼睛,想这下可以睡着了,便沉入了梦乡。
“咔嗒”,一声轻轻的关门声,把梁增光吵醒了。他下意识地坐起来,先是看了一眼妻子。李学荣好像还在做美梦。他没有叫醒她,自己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冲出卧室。女儿房间的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女儿不在,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他四处找了找,没看见女儿。头晕,他也没多想,把衣服穿好,换了双鞋子,顺手捞了条围巾,便出了门。
梁增光住在一幢老式三层工房的底楼。楼房朝着巷子。他走出门洞,来到巷子里。此时,天还没有亮,巷子里很静,一盏路灯把巷口照得昏黄。空气又凉又湿,却很新鲜。梁增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巷子里。他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脆,就像什么人在有意制造效果。
红星路的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梁增光追了几步才发现,是两个清洁工在扫马路。他摩挲着围巾,站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她们打听一下。突然他发觉自己围着的是妻子的围巾,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有些气急败坏地赶回家。
他进屋时,李学荣正在厨房做早饭。“茜茜呢?”梁增光大声问。可是妻子那边正好把鸡蛋打进油锅里。他没有换鞋,到厨房门口又问了一遍。“去学校了。”李学荣回答说。她把火调小,拿起锅盖,盖在铁锅上,然后到水池边准备刷牙。
“没去医院?”梁增光问。
李学荣没有答话。她侧着脸,疑惑地看看他,又接着刷牙。
“我说,茜茜是不是去医院了?!”梁增光提高嗓门说。
“去医院干什么?”李学荣反问道。
他答不上来,或者可以说,他根本就不愿解释。
“没去,那她这么早去哪儿了?”他问。
“去学校值日。”
“这么早值什么日?”他喊着。
李学荣把毛巾丢进脸盆里,顺手关了煤气。提起一只热水瓶,往脸盆里倒热水。
“天这么黑,你让她一个人走,出了事怎么办?”他又喊道。
李学荣没吱声,她在往脸盆里掺冷水。
梁增光盥洗的时候,李学荣在匆匆忙忙地吃早饭。等梁增光坐下来吃饭时,他又一次发起脾气来。他看见碗里堆得高高的荷包蛋、油炸花生米后,突然大叫道:“给我这么多干什么?!”但是李学荣没有理他,紧紧张张地自顾自地化妆、收拾整理自己的提包。她“嚓嚓嚓”从他身后走过,在门口换上皮鞋,“哐”地一声带上门,走了。才过去一分钟,她又“咔啦咔啦”地开门进来,拿了自行车钥匙,“橐橐橐”,“哐”,又走了。
梁增光没有吃饭。他去女儿房间看了看。女儿已把挂在门背后的小警察制服穿走了,这说明妻子说的话是对的。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一晚上没有睡好,难免犯些小错误。他的气全消了。他灵机一动,去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两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
现在,梁增光已经骑在红星路上了。春寒未了,空气新鲜,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撒在水泥地上。这时候正是人们上班的时间,红星路几乎被骑自行车的人流占领了。有人从旁边骑过去时,给“梁工”打招呼,梁增光只是略微皱了皱眼角,并没有去辨认对方是谁。他慢慢地骑着车,心里却比他蹬车的动作急得多。他要去女儿的学校。去找女儿。想到女儿他激动起来,仿佛女儿就是他站在泰山玉皇顶上盼到的初升的日头。
女儿的学校在建国路中段的一条巷子里。这所不起眼的小学,是市里的重点学校。为了让女儿进这所学校,梁增光和李学荣花费了多少精力,只有天知道。梁增光转向建国路。人不像刚才那么多了,汽车竞赛似的风驰电掣地对驶着。以前,因为妻子的中学和女儿的小学比较近,女儿的接送都是由李学荣负责。不过,梁增光也去过几回。他还清楚地记得学校那有些陈旧的大门。这时,他想到,如果设有一只捐款箱,一定是放在大门内侧,门房的前面。捐款箱搁在一把椅子上,没有刷漆,顶部是倾斜的,像小房子的屋顶一样。顶部中央凿着一条窄窄的槽。箱子的正侧面还挂着一只黑色的小锁。他觉得箱子很面熟,仔细看看,发觉就是家门上,自己亲手制作的信箱。站在捐款箱后面穿着小警察制服的女儿,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信箱时,悄悄地伸了伸舌头。捐款的孩子真多。他们都看了昨晚的电视吧,梁增光想。孩子们排着队,很有秩序地把自己的零用钱投进箱槽里。轮到他自己了。他很激动。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张比较旧的五十元钞票。孩子们都在望着他。他快步上前。女儿在朝他微笑。有许多人在朝他高喊,他听不清楚。梁增光发觉自己骑到了马路中央,一辆蓝色的小型运货车把他撞倒了。
尤小立,学者,现居苏州。有著述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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