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阿娅从远方来
作者:王晓冰
字体: 【大 中 小】
“别那么说,别那么说。”阿娅的话又一次把我击中了:“毕业了你还回原来的学校吗?”
“你看我还能回去吗?为了离婚的事学校已经满城风雨了。我好想去海南工作,能够换个新环境,特别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做梦都想呢!”
“我明天就托人打听打听,看看这里的两所大学需要不需要声乐老师。”
老公起来方便,见我仍在打电话,不由面露愠色,瞪我一眼又指指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凌晨两点。我没理会,继续着与阿娅的谈话。我的决心越来越坚定:我要帮她,一定要帮她。
我托了同学的上司的朋友,为阿娅争取来了某大学艺术系宝贵的面试机会。阿娅在将近四年之后又一次火速来琼。
这回阿娅对飞机的适应性显然是大大增加了。与她一起走出机场的还有一位四十几岁的男人,阿娅介绍说那是她旅途的邻座,是海南某公司的老总。阿娅热烈地拥抱了我,然后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他答应用接他的车送我们回家,怎么样?不坐白不坐!”
“我叫的出租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阿娅,又来了!
“听你的。”阿娅转身热情又熟稔地与那位旅伴互留号码挥手道别,然后跟着我拎了大包小包离开了乱糟糟的出口。
仿佛又一个轮回,我与阿娅开始了“鸳梦重温”的日子。阿娅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感到友谊和信任的力量,让我感到被仰视被重视的快乐。没有人像她那样看中我,崇拜我,没有人像她那样把我的女儿称作自己的“乖乖”。她赞美我的每一款服装、每一张照片、每一处长相、每一个建议。“我爱死你了”“你太让人心动了”“我相信你的能力”……这些看似肉麻实则顶用的话总挂在她的嘴边,让我汗颜,让我窃喜,让我如沐春风,让我不顾一切地把她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我们谁也不提几年前她来琼的前前后后,一句“我有愧于你”让我感动得不知所措,让我变得慷慨而宽容:“看你说的,朋友也不一定天天联系啊!”
直到今天,我仍然对阿娅的某些天分和能力叹为观止。她的一举一动简直就像神奇的粘合剂,在无声无息中弥合了我俩之间已经开裂四年的缝隙,并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赢得了我们全家的热烈欢迎,而我几乎感觉不到这一修复的过程与痕迹。
阿娅的山西话、东北话、河南话、普通话全都地道得很,而且学谁像谁。像宋丹丹啊,赵本山啊,她们的小品全被阿娅学的活灵活现。特别是她演的赵丽蓉跳探戈,把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全家一致认定,阿娅若是被发掘演小品,那准比蔡明还火。
我那丫头天天追着阿娅给她讲故事,阿娅总是充满疼爱地抱起她:“阿姨要是能来这里工作,就天天教你唱歌、表演节目。”也有的时候,阿娅一抱起孩子,会突然红了眼睛,眼泪“哗”地就出来了:“我的妮妮现在不知在干什么,她可乖了,还会弹钢琴……”,她的眼泪好像就蓄在眼眶里,一触即发,取之不尽。眼泪不会骗人。我不知道阿娅的悲伤是来自对女儿的思念,还是来自对自己坎坷命运的感怀。要强的阿娅,聪明的阿娅,她现在除了一个女儿和一纸文凭外,还有什么呢?即使此次敲定了工作单位,阿娅一准儿还要折腾下去,住房何时解决,母女何时团圆,离婚不离家的老公要不要来?
为了托人之需,阿娅此次拎来了两大壶小磨香油。她跑到菜市场买来塑料瓶把这两壶油分成五等份,把其中倒得最满的那份一定要我留下。那油真的很正宗,满屋子都飘着炒芝麻的香味。她分油的时候不时地舔一下壶口,并咂着嘴说:“啧,啧,真香!这还是妮妮的爸爸专门跑到油坊里买来的,真不舍得送人,都想留在咱家。”
“妮妮爸现在咋样了?要不合了算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闺女的亲爹啊。”我趁机劝她。
“他现在头发都快掉成秃子了,不过到了事儿上还行。这次我出来的路费也是向他要的,我说是借的,以后还。”阿娅顿了一下,撇了撇嘴:“还什么呀!我根本就没打算还。他这人,有时好有时歹的。你不知道,闹离婚那阵,为了避邪,提防他带别的女人来家,我把自己的照片放的老大挂在床头,我要瞪着眼看着我的家,看着我的床。”
找人办事光拿小磨香油肯定是不行的,我翻出了积攒几年的邮票年册。阿娅似乎比我还心疼,放下又拿起,拿起再放下。我和阿娅就这样拎着油壶和邮票一家一家地串,把可能讲上话的人家统统走了一遍。总体效果不错,只是那位最关键的系主任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说话拐弯抹角,叫人放心不下。面试那天,我守在家等着阿娅,什么也干不下去,眼前一直晃着那位胖主任勉强而难看的笑容。
阿娅终于回来了,穿着我那件ERE衬衫的后背全湿透了。“我今天豁出去了,唱的是难度最大的歌剧《白毛女》选段——《恨是高山仇似海》。”我们打电话给两位参加面试的老师,他们都说阿娅唱得确实不错,他们也都尽量说了好话。
可系主任那头儿一直没有明确态度,只是说等别的毕业生都来面试过后才能统一考虑。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和阿娅感到事态凶多吉少。经家人提醒,阿娅判断那个系主任可能是在卖关子要钱。她决定当天晚上把剩下的两千元路费全部送过去。见我面露不安,阿娅赶忙凑上来给我打气:“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他只要收下这钱,事情就好办了。我知道你脸皮薄,别怕,到时候你就在外面等,我去送。”
送钱那天晚上,我躲在楼前的树影下等阿娅,足足等了有一个小时,但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我知道等在外面的滋味比进到屋里好受多了。
阿娅出来时的表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如释重负,反而有些心神不定:“系主任老婆很精的,怎么都不肯收钱,我好话说尽硬塞给她,她还非让我留下电话和姓名。听她说又有好几个人到系里头面试了。”
第二天一大早,系主任太太就打电话过来找阿娅,她说,她被爱人狠狠了一顿,她要阿娅今天务必过去把钱取回。放了电话,阿娅弓着腰无精打采地坐在床边,又开始把手伸进散发,一把又一把地捋着。我手足无措地站着,正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阿娅“忽”地站了起来,她边从衣架上取衣物边对我说:“我明天就去深圳,我的表嫂和我爸的一个战友都在那里。我就不信找不到接收单位!”
为了省钱,阿娅决定乘汽车去深圳。她将被退回的两千元连同我拿给她的以备急用的钱全都缝进了贴身的内衣。车站里面,成群结队的旅客都在目标坚定、义无返顾地购票、上车、抢座位、放行李,他们的脸上没有犹豫和彷徨,有的只是执着与期待。一个又一个人登上了阿娅坐的那辆卧铺大巴。在偶然的必然中,他们将与阿娅一路同行。他们与阿娅就像遽然相交的直线,重合之后便会越分越远,恐怕永无再见的那一天。我不由想到,他们要去深圳干什么呢?他们有着怎样坎坷的故事呢?
到深圳的当天下午,阿娅偷着用公家的电话给我拨了长途,打探这边的消息。她说她就住在当医生的表嫂家,她好想我和我的女儿。她说由于没有边防证,她装成病人,躺在表嫂叫的救护车里才蒙混过关。她还说马叔叔给她联系了家私立小学,第二天去面见校长,她将随时随地向我“报告”最新进展。
艺术系那边终于有了消息,他们已决定接受另外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我不得不把这一消息电话告知了阿娅。没有想到,这个电话成了一个大大的休止符,我与阿娅的友谊又一次戏剧性地戛然而止。当我只能通过别人才能打探到一点阿娅的消息时,难言的失落和别扭的感觉病毒似的在体内复制,我甚至会在睹物思人时生出一股被利用、被愚弄的愤怒。我不否认,几年前那个好不容易才拨通的电话引来的伤心,已在相似的情形之中成了我的一道心理障碍。所以,我没有主动跟阿娅联系,一年后,我甚至在更换电话本时把她的名字连同号码一起剔除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她的错。我的生活和心情在火热地膨胀了一阵子后重归平静,但平静得并不彻底。有消息说,阿娅留职停薪去了深圳当音乐老师,可几个月后又回到了原单位,因为深圳那边工资待遇不理想,原单位又要评职称。几乎在我得知这一消息的同时,我得到了另一个确实的消息,那个一度决定了阿娅命运的艺术系主任,在阿娅走后半年便到龄退休了,现任主任就是当年对阿娅的试唱大加称赞的两位教师中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