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记得(散文·外二篇)
作者:盛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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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在12点钟左右,村庄里大部分的人已经睡下了,我们就从燠热的屋子里,拿出竹杆和蚊帐,为我们的睡眠做准备。夜是静静的,风是轻轻地,朦胧的月光照在芦苇丛里,芦苇里传来水鸟明亮洁净的嘟哝声。偶尔,邻家的狗发出几声淡然的吠声,把村庄拉得更加悠远。广阔的平原更加广阔!高远的天空啊更加高远!有时候,夜色往往也捉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些清亮的雨滴打在我的脸庞上,眼睛里,甚至嘴里,甜丝丝的,痒酥酥的,清莹莹的,似真似幻,如同初吻一样令人惊慌失措。赶紧爬起来,躲在低低的屋檐下,说来也怪,只撒了几滴雨星,也就停了,看了看满天的星星,于是又回到竹床上,继续享受躺在大自然怀抱里的舒畅与甜美。
如果是腊月,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这个时候,平原是广阔而荒凉的,寒冷的风吹彻着坚铁般冰凉而沉重的夜色。夜色很深,呈现出深海蓝色,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人都不出门,就连最调皮的小鸟也把身体蜷缩在瓦楞的最深处。即使出门的人,也把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只泻出桔黄的灯光,多么温暧,多么安详的灯光哟!一家人围在灯光下面,享受着热气腾腾的晚餐,这个时候吃的最多的是萝卜炖排骨。到了二十九日,就要炒花生和葵花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把花生理解为父亲,把葵花理解为母亲。我说不清这个理解的根源是什么,也许孩提时代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还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快要过年了,大队里的鱼塘准备打干以后分鱼。父亲和我就负责看守。那个晚上,父亲和我就睡在打谷场上,整捆整捆的稻草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房子,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稻草,然后在上面铺上棉絮。我深深地记得那个夜晚,没有一丁点声音,田野多么寂寥,一切的一切都是沉睡的。我记得稻草的清香,记得从缝隙里落进来的星光,还有刀子般的风。半夜,冻得醒来,发现父亲还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开始下起了雪,雪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很轻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人类的睡眠。雪覆盖了我们的草房子,覆盖了我们的平原,覆盖了我的整个童年……父亲还没有回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在雪地里发出的脚步声。
初雪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村子里始终弥漫着一种灰暗的光线。树枝,窗棂,人的脚步声,风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冰凉的。村庄,显现出沉睡以后的死寂。风穿过树枝的和草垛的声音,是凄凄的,如同一支没有泪水的灵歌。河流也泛着阴郁的光,向西流去。天空没有一点明晃晃的喜悦。有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黯淡。小小的村子,仿佛一个被春天遗弃的孤儿。
泥土是黑色的,僵硬的,夹杂着陈年的稻草。这些稻草是逝去的记忆的一部分。它们的气息,一如往事的气息。道路上留下了车辙。这一条一条的车辙,通向了下一个村庄和时间的深处。冬天的乡村是如此的忧伤。在村庄的最高处,树失去了叶子,一如流浪的歌手失去了琴弦。只有一片又一片暗哑的声音,低低地,呜咽。
村子里空空荡荡,就像洗劫以后的房间,或者一只咬剩的苹果,是丑陋的,寂寞的,想要发出声音的。
这个时候,我在哪里?我在窗户的背后。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幽暗让我感到神秘与绝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世界我是一无所知的。是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恬淡的梦。我喜欢的梦是金灿灿的,比如三月里油菜花开,那种灿烂的温情。在我看来,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最好,我可以住在一朵花的内部,我喜欢那种盛开的金属的光芒。春天仅仅是一缕幻想。我知道春天总会到来。我只是被这种光亮压抑着。
屋子里没有生火。整个屋子就像一只废弃的胶鞋,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接近于死亡的颓废的气息。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也只是那一缕浅灰的光线。我对于世界一无所知。没有谈话声,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法再灰暗的灰暗。只有这无法再寂静的寂静。只是这无法再空洞的空洞。屋子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每一件事物都比我先出生。屋子外的世界我却是一无所知的。天空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不知道河流向哪里,我不知道那一只金甲虫来自何方。寂寞啊寂寞,我什么都不想,只是想融化进这无底的灰暗。
窗户里可以看见山,可山上有什么我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尽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消失的小山上有些什么。
下午对于我来说一直有着特殊的意味。村庄里是绝对安静的。老人们在某一家吉祥的堂前玩纸牌。她们用黑头的火柴和蚕豆来做道具。这一场景片刻消失。没有什么动静,雪就开始下了。
天空更暗,雪一片一片落在窗户上,融化了,只是一缕淡淡的水迹。就在这时,另一片又落了下来,也融化了,它融化的时候,发出了一种晶莹的光亮。再也不是一片一片往下飘了。而一阵阵地轻浅地掠过,如一缕风,又如同一片白纱,又或者如同一支老歌。
天一下子就低下来,仿佛要轻吻这荒芜的大地。天空很低,就要靠近我的窗户了。轻轻地,静静地,雪大了起来,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没有原因地哭泣。最先发白的是草垛。雪停落在上面,这小小的场景,让我看到了一朵盛开的鸢尾花。它是那么洁白,那么安静,纯洁得让我心动,安静得让我心痛。我怕它融化,成为我的一滴眼泪。在草梢,它笑了,它笑的时候,天也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没有爱的时刻。
雪。雪。雪。我不停地喊着它的名字,在即将融化的一瞬间。雪四处飞扬,如同许多年以后,若有若无的爱情,将世界覆盖。雪覆盖了一切,包括黑暗。我感到自己就是那最深处的一缕光亮。
盛慧,作家,现居贵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欢乐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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