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一个人的共产主义
作者:盛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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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没什么文化,并不做什么崇高状,还有些做了善事后自己也想留下些好名声的天真淳朴的心,并不是那种视名利为浮云的“高人”。他心地纯良,身体又好,见我们由衷地夸奖他,一高兴,童心大发,从库房里拿出一个几十斤重的狮子头,冲着我们的摄像机,舞了一段年轻时经常表演的狮子舞,虎虎有生气。我看着满面皱纹的老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动。
三
我在繁华的都市平凡地生活着。我见过了那么多的贫穷,也见过了那么多的富裕,见过了那么多的冷漠,还见过了那么多的温情。对于这样忧喜掺杂的人世,我常感到内心复杂难言,百味俱全。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们的额上都带着一种抹不去的光芒,理想主义的有些虚幻也有些执着的光芒。在这个物质化的时代里,他们额上的光芒掩映在一片金属的反光里,陈旧黯淡。
记得小时候学造句。老师出一道“奋斗”的题,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学生写的都是“我们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共产主义,那是心里最亮的字眼,辉煌得像天堂。
书里都说,共产主义,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是人人平等个个自由,那是没有阶级没有差别。那是多么完美的社会啊,太阳般明亮,月亮般温柔,星星般璀璨。
可是后来,我们都知道,那是童话。
当然,我们也知道,有人真的为之奋斗了终身。
除了“共产主义”,我们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比如,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比如,我们要拯救亚非拉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民,比如,敢叫日月换新天,等等。大话和幼稚让人脸红,可是那饱含其中的真诚和无私,难道也让人汗颜吗?
现在,激情的红晕已经消退,我们很多人的心里增添了无法忘却的痛苦记忆。我们把目光收回来,重新打量脚下这块饱经沧桑、古老又蕴涵着无穷魅力的土地。我们的目光终于冷静下来。
报上说,目前我国农村的绝对贫困人口有三千万。这些人口都是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尚未解决的赤贫人群。温家宝总理在2003年的两会期间曾经说,如果把好几年前定的农村贫困线标准(即625元/年/人)再提升两百块钱,那么这个数字还要增加六千万,即乡村贫困人口有九千万。而在城市里,那些靠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的人还有两千两百多万。也就是说,当我们有些人吃着鲍鱼鱼翅、喝着蓝带XO、住着花园别墅、开着奔驰宝马、打高尔夫打得全身都是健康时尚的阳光色的时候,就在我们的身边,还有一亿多人(那差不多等于中国全部人口的十分之一),他们还在为过冬的棉衣棉被发愁,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为一日三餐最粗糙的粮食累弯了脊梁,操碎了心。
——这种时候,我们的笑声还可以那么放肆和骄矜吗?
还有一个数据。基尼系数是意大利经济学家基尼1922年根据洛伦茨曲线提出的测定收入分配差异程度的指标。它的经济含义是:在全部居民收入中用于不平均分配的百分比。基尼系数最小等于0,表示收入分配绝对平均;最大等于l,表示收入分配绝对不平均;实际的基尼系数介于0和l之间。一般认为:基尼系数小于0.2为高度平均,大于0.6为高度不平均,国际上通常将0.4作为警戒线。而我国的这个指标在1991年是0.282,仅仅十年后,也就是2001年这个系数就上升到了0.459。也就是说,我们的贫富分化已经超过了警戒线。
如果你是一个网民,只要你随意浏览一下那些论坛,你就会明白,当今社会的仇富心理是如何偏激,人们对腐败现象是如何憎恶。而你也不难明白,为什么犯罪率居高不下,人们总是感叹没有安全感。
——这种时候,我们的心情还可以那么闲适和自得吗?
四
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我耽于幻想。我所会的只是有限的思考。
在一个个夜晚,我读着那些经典的著作。
儒家“教主”孔子在《礼记》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对理想社会的设想。他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仁,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自此,一个“天地人和”的完美社会理想贯穿了两千多年来中国圣贤志士的全部人生追求。
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则是另一种带着文人气质的诗情画意的社会构想,与孔子的大同世界相映成趣。“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人与自然的相融,人与人的和睦,洁身自好,安天知命,还伴随着浪漫的情致,散淡的趣味,此境既有水墨山水的宁静致远,又有工笔人物的兴味盎然。这是一个田园式的微型“共产主义”。
而在西方,大同的梦做得就像西洋的油画一样,更为壮阔磅礴、浓墨重彩。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到培根的《新大西岛》、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再到马克思主义、列宁的十月革命,西方的“共产主义”从理论到实践都有越来越清晰、坚定的足迹。他们的“共产主义”与东方的淡远、宁静、虚空不同,还带着西方人特有的热情、较真、务实的劲头。他们希望用自己的理性建成一个通天的台阶,将一个美轮美奂的蓝图从天上一步一步地请到人间。可惜,他们的台阶只搭了一半就崩溃了。
甚至在所有的宗教里,我也看到了那相似的虚幻之光。《圣经》里描绘的“天国”似乎就有些“共产主义”的气息:在圣城耶路撒冷,未来如同“新妇”一般美丽漂亮,到处是金银财宝、翡翠玛瑙,居民们过的都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至于佛经里的“西方极乐世界”和伊斯兰教的“真主的天堂”,都描绘着大同小异的圆满之境。
读着这些馨香华丽又质朴高贵的文字,我突然明白了,实际上,所有的圣贤书都在许诺着一个完美绝伦的未来:共产主义。只是它在这些经典里的名称不一样而已。只是它们许诺的到达方式和行进路线不一样而已。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也许,共产主义,就是全人类心底里最纯真最美丽最温柔的梦想吧?
然而实践理论并不遵循同一种逻辑。
1989年,东欧剧变。社会主义,这个作为共产主义初级阶段的政治制度,在全球范围内突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开始轰然倒塌。
1991年12月25日,克里姆林宫上的苏联国旗飘然落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就此彻底解体。这个最老、最强的社会主义国家一倒塌,世界的格局就此发生深刻变化。冷战结束。美国因失去与之抗衡的力量而陡然滋长了霸主作风。只有社会主义的中国,凭借改革开放,保持着强劲的经济发展势头,让所有的朋友和敌人都不敢忽视“风景这边独好”。
当然,现在还不是评判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但历史就是历史,它具有不容更改的一次性。不管你用什么样的眼睛打量它,用什么样的话语评说它,我们还是只能接受现实。
红色五角星,这个作为共产主义象征的符号,曾经像颗启明星一样升在历史的夜空。那一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穷人、受压迫者、被奴役者、底层百姓都发现,一颗红星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熠熠生辉。它照耀着他们,鼓舞着他们。他们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他们怀抱着崇高的理想,怀抱着无限的爱和无尽的恨,向着不平等,向着旧制度出发了,开火了。在那激情的硝烟里,一个个人民共和国相继诞生。
不过就是几十年,历史还来不及喘口气,理想的烟花就留下了疑惑的灰烬,狂热的运动就成了血腥的暴力,满腔的热情就化为了惨不忍睹的伤痕。我们终于明白:历史不是教科书,也来不得“大跃进”,比激情和勇气更重要的是智慧和理性,比“形而上”更紧迫的是“形而下”。我们的问题不是彼岸在哪里,而是我们该凭借怎样的船只,该怎样一步步接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