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栀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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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一个花季又如期找到我们的家门前，我们村重又沉醉了，大家终日品尝着醍醐灌顶的滋味，被花香如痴如醉地缠绕，并且如痴如醉地挥霍着花香，这是我们村里人所知道的最大的奢侈。
　　阿章持花走在花香里，村头巷尾，到处都见他的身影，只有阿章才这样煞有介事。我们村的老人就禁不住摇头说：“阿章啊阿章。”他们知道，不肯释花的阿章，乃是放不下过去。
　　
　　我们村在七十年代末曾迎来了一个养蜂人。暮春时节，桃花已经开过，村外的田野上红的、紫的草籽花正灿若锦锻。开得好的还有金黄的油菜花。一天傍晚，正是淡蓝的，如同蝴蝶一般若飞若栖的蚕豆花闭合的时候，我们村开来了一辆汽车。汽车上码了一层层木箱子，码得很高。村里有见识的人说，这是蜂箱。我们看见一个年轻人上下忙碌着。第二天，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就出现在村里。年轻的养蜂人有一张白净的面孔，这本来就够了，但是，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相比，养蜂人还有一副匀称挺拔的身材，这是没有被重体力活磨蚀的身胚。他说起话来，嗓音柔和，从容不迫。这些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起初的日子，我们村就是这样从各个角落打量着养蜂人。养蜂人开始工作了，他打开蜂箱的小门，那些憋急了的蜜蜂一拥而出，有如一团团箭镞朝村外射去，不一会儿，蜜蜂们就急急地返回来，身子两侧带着比芝麻还小的一点黄，养蜂人说：“那是花粉，蜜蜂用它来酿蜜。”蜜蜂不断进进出出，那光景比我们村里的人还要忙碌。
　　过了一段日子，蜜酿成了。我们村许多人都吃了养蜂人送的蜜。还有些人接受了养蜂人的蜡，一小块一小块的，油黄黄的，女人们纳鞋底必不可少的物件。有的女人把蜂蜡攥在手心里，捏得手掌冒汗，感到这东西异常珍贵。这使我们村对这个养蜂人的感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养蜂人是外乡人，他的到来，带来了我们村原来所没有的东西，譬如，他的甜甜的蜂蜜他的蜡，他清秀的外貌和他那柔和的外乡口音，也许遥远的城里人就是这般模样。这一切令我们村里人感到震撼。但是，我们村的年轻男人们却装出对养蜂人不屑一顾的样子，打蜂箱旁经过时，他们往往目不斜视。然而在村头巷尾，我们村又禁不住对养蜂人时时顾盼着。
　　小茗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小媳妇，漂亮、勤快、手巧，她丈夫娶回了她，乐得见人就笑。但这人是赌徒，爱牌甚于媳妇，如果小茗没有钱给他，他就揪住她的头发打她。打得小茗在村人面前低眉顺眼，抬不起头。养蜂人有一次看见小茗走过身边，就停下手中的活，喊了一声：“大姐。”他手边正好有一块新熬出的蜡，她一定用得着。使养蜂人奇怪的是，这媳妇虽然站住脚，但深埋着头，等她抬起头，养蜂人大吃一惊，原来这媳妇已经泪流满面。她啜泣着转身跑开了。
　　到了五月，栀子花又开了，满村的香气，使人沉醉。阿章持花通村漫游，他常常蹑手蹑足走过养蜂人的身旁，他端详着，似乎要在养蜂人身上找出可疑之处。
　　我姐姐在一个月夜，来到那棵大栀子树前，但早有一个人待在那里，那人便是阿章。我姐姐没有理睬阿章，径直上前采花。阿章递给我姐姐一朵花。我姐姐迟疑着，阿章说：“这是今天最大的一朵花，拿去吧。”我姐姐仍然不想接，阿章又说：“今天最后的一朵花，你心里想送给谁就送给谁。”阿章的话使我姐姐感到惊异，她犹豫着接过阿章的花。
　　这个晚上，月亮大大的，柳枝的垂影轻轻地拂动花香，初夏的夜风吹得人如梦似幻。我们村经过一天的劳作，这时正在静静地喘息。我姐姐连夜把栀子花送给了养蜂人，趁现在晚上她还有这样的勇气，她就这样做了。如果等到明天，说不定她就永远不会送栀子花给那个人了。
　　栀子花谢的时候，一天晚上，养蜂人转走了他所有的蜂箱。养蜂人走得仓促，近乎逃跑。这让我们村里的人有点怅然若失。起初，我们村里人觉得可能真的要丢了什么，过了大约两天，村里人才终于肯定，我们村原来什么也不曾丢过。我姐姐虽然情绪低落，但在村子里毕竟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就是那个叫小茗的媳妇即使有人看见她也给养蜂人递过栀子花，但是，现在，她低眉垂首的样子仍默默无声从街上穿过。
　　阿章拿着枯萎的栀子花又到了村头，他手搭凉棚，朝村外久久地眺望，他目光凄清，好像对一个远去的背影充满不舍，或者他看见了从远处正走来他等待已久的人?
　　
　　严敬，公司职员，现居海口。已在本刊发过《为桑亚姐姐守灵》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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