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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4期

西北偏北

作者:张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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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身材矮小步态笨拙的人们决定,要让黄河像条带子一样向对岸甩过去,凭什么黄河只侵害我们而把他们轻轻放过呢?于是他们沿着与河岸垂直的方向修筑了一道堤坝,插入河水中央,把河水的力量硬生生地逼向对岸。这样的堤坝,在当地称之为“猪嘴坝”。黄河在这样猛烈拱入的障碍阻挡下,开始不断淘洗对岸的土地,那边原本相安无事的河床就是在河水的摇摆不定中一点点拓宽。
  愤怒在一点点堆积起来。就是这样,最普遍的愤怒总是从针尖大小开始,放大,激荡,无休无止。两村村民在黄河的推波助澜下,由愤怒生出了仇恨,由仇恨又上升到暴力。先是有人在黑夜里坐着羊皮筏子攀上猪嘴坝,安装上几十公斤炸药,让那野蛮的改变黄河的障碍物在火光中化为乌有。再接下来,村民们封堵了河上惟一一座沟通的桥梁,他们搬来树枝和石头,并在可能容人钻过的地方涂抹上粪便,他们甚至还将平日里温顺的农具变成了凶暴的武器,准备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事情发展到最后,已经演变成一种倔强的比拼。两个村子里原来就有许多亲戚,现在也彼此用沉默来抵抗亲密,他们不能从桥上走过,只在两岸遥遥对视,眼光里便像是沉淀了人类永恒的孤独感。原本混熟的那些牲畜,如今也找不到玩伴,茫然地走来走去。乡村里从来就不多的喧哗与骚动,一时间完全沉寂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僵局。除非,让黄河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
  最后的结局极具偶然性:一个农妇难产,折腾了一夜,必须要送到县里医院去抢救,就非得从那封堵的桥上通过。在被痛苦折磨的生命和将要到来的生命面前,一切仇恨与愤怒都显得微不足道。桥上的路障无条件地打开,能出来的村民一起动手,把生命的通道打开。据说,那个孩子出生以后,有人提议叫他“桥生”。
  
  风吹来的沙
  
  等到天昏地暗,沙尘暴就真的来了。每年春天,都会照例有几天真正的“尘世”时光。人们头上套着形状各异的塑料袋,矮下身子,在沙尘暴中疾行,一言不发,生活就这么粗砺混浊冲动地展开了。
  鼻子里可以闻到厚重的土腥味,满头满身都是沙尘,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太阳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圆点。是的,就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景象。一切平日所见都被猛烈的沙尘暴覆盖,只一个瞬间,便开始了我们的不安。
  那面巨大的广告牌就是在那个昏昏沉沉的下午被狂风刮下来的,它跌跌撞撞地摔下来,挂断了街边的高压电线,激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沙尘暴的背景里,这火球也灰蒙蒙的。广告牌砸倒了街边一排灰头土脸的自行车,而那截断了的电线正好甩在一个路过的男孩手臂上。男孩和父亲从乡下进城,正打算去五泉山的动物园去看看只在书上见过的老虎、狮子和大象,却遇上了沙尘暴。他们正闷声闷气地走着,准备找个地方躲一躲,男孩却叫凭空而来的一条电线咬了一下。后来他说,当时也没啥感觉,就是左胳膊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同情他们,因为没有谁这样倒霉过。但是没有人愿意为这起事故负责,他们那时都在沙尘暴里抱头奔逃。电线是叫广告牌挂断的,广告牌是叫沙尘暴给吹掉的,至于沙尘暴,那是老天爷弄出来的,是从远得看不见的沙漠里起来的。用报纸和电视上的话说,沙尘暴是人们肆意破坏自然环境造成的恶果。还有些酸文人说,地球那端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地球这端的一场风暴。那么,那只肇事的蝴蝶在哪里?谁来把那只蝴蝶的翅膀也撕下来一边,作为对失臂男孩的补偿?
  竖起广告牌的那家公司接待了那个红脸膛、土色皮肤、闷声闷气的父亲,他们表示很遗憾,谁也不会知道广告牌会经不起沙尘暴的吹袭。他们看着蹲在地上长吁短叹的父亲一筹莫展,端给他的纯净水他也不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娃才十二岁……娃才十二岁!” 公司里的人查了资料,劝他说,九三年那次黑风暴,席卷了金昌、武威、白银,内蒙古的阿拉善盟和宁夏的银川、中卫,刮了有五个多小时呢,机场也关了好几天,死了八十多个人,伤了两百多人,还丢了三十来个人……天灾人祸么,那有什么办法?那些人又该找谁去讨个说法?再说,公司的广告牌倒了,也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啊。这狗日的鬼天气!
  他不听,就蹲在那里,人一下矮了许多,颜色灰黄,就像一团被烈日晒干的黄泥。像是很久以后,他找到了一个还是两个律师,帮他打这场无头官司。他卖了房子,荒了地,把老婆孩子寄放在别人家里,一个人在省城里上告,拾垃圾为生,像个游魂。几年光景里,他甚至神通广大地认识了许多记者,但没人能给他什么真正的帮助。那些日子里,失臂儿子的年纪一直在他嘴里被说成是十二岁,好像停止了生长。他在想,自己死后儿子大概需要多少钱才能维持生计。但这个数字他算不出来,总是卡壳。那家公司生意不太景气,没存在多长时间就倒闭了。大楼上原来竖广告牌的地方一直空着,不会再阻挡突如其来的风暴。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在这城里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回了乡下。
  生命总是这样横生枝节。每一天,这座城市都有成千上万颗心被粉碎得如沙尘暴的粉末然后重新勇敢聚集,再被无情粉碎。风吹来沙,再带走沙,没有停息。
  
  嗑瓜子的男人
  
  走进看守所提审室的时候,他眼神有些呆滞,直愣愣地看人。他的光头上刚刚长出一层青黑色的发茬,嘴皮看上去很干,脸色是不健康的灰。坐下来时,他把手摊开在桌上,指尖也干燥开裂,指甲与肉连接的地方全都翘起了肉刺。看起来,他是被某种巨大的疲倦给累坏了。
  他的罪行是持刀伤人。那把作为凶器的刀其实很单薄,就是一把美工常用的普通的裁纸刀。受害者干瘦的大腿里被他刺入了半截刀片,刀片在挣扎中被扭断了,然后就隐匿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没有血流出来。他是一个画画的,用裁纸刀一向得心应手。这一次,他仍然觉得就像把刀划进了一根木头里。
  凶案和感情有关。用通俗的说法,就是因为一段男女关系,并且是三角形的,产生了爱欲纠缠,然后就出了事。他和他的女友从高中时就开始相爱,女友考入了一所大学,他落了榜,靠着画画的功底在一家广告公司里谋了个职。他的公司和女友的大学分别处于这座城市的两个区,每到周末,他都会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看女友。他们的爱情在女生宿舍里被谈论,被羡慕,几乎成了一个传说。他沉默寡言,少年老成,但又心细如发,懂得关心与照顾女友,女生们一致认为他身上有男人味道。慢慢地,他发现有个干瘦得似乎裤子都挂不到屁股上的家伙总是纠缠在女友身边。那个瘦厮是这所大学里的子弟,是混混,一副吊而郎当的样子,却总能搞到些钱。晃荡在校园里,那瘦厮总是左手捏着一把瓜子,不老实的右手轻佻地拈着瓜子往嘴里放,随走随吐瓜子皮,游离的眼光总在那些女生身上打转。说实在话,他实在是最看不惯一个嗑瓜子的男人,总觉得肮脏而且琐碎,并且娘娘腔。看到那瘦厮,他就会涌出一种生理的反感。但不知为什么,女友竟像是受了那瘦厮的控制,整日里和那帮学校的子弟们在一起,唱卡拉OK、看录像、下饭馆、逛舞厅……身上居然还穿着那瘦厮买的衣服。他强烈的男子气可以容忍女友不爱他,但不能容忍那嗑瓜子的男人的侮辱,为什么会是他最厌恶的一类人控制了自己的女友呢?于是,他出刀了。并且投案自首。
  让人绝对想不到的是,进了看守所要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嗑瓜子——兰州盛产大板瓜子,于是看守所里多出了被当作惩罚的一种劳动,每人每天要嗑一大袋瓜子,把瓤剥出来,做成无壳瓜子。嗑不完的不许吃饭和睡觉。那些被作为铁硬任务的瓜子把被管制的人的嘴弄破,手上也鲜血直流。有些人的噩梦里也是一直在嗑瓜子,他们此后见到瓜子就会胆战心惊。而他,整个人都因为这件事而崩溃了,像是脑子进了水,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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