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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4期

田野中的灵魂(外二篇)

作者:李万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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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土路更接近“道”的本质:它是大地上人生命活动的途径,人生的形式,也是人的目的——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各种各样的路的过程。一代又一代祖先走出来土路,土路又磨掉一代又一代祖先。我行走在祖先们生命的轨迹上,我知道儿孙们还会沿着它继续前行。
  土路是人从古到今写给大地的诗,它通向人自己;土路属于田野。
  土路不像柏油路,土路是四季的脾气:春天轻盈,夏天泥泞,秋天落叶,冬天积雪;每一个时段都有每一段的风景,每一段崎岖都有每一段的别致。而柏油路属于车轮,它是时钟的走法,只有在点与点的连接中获得意义,单调而冷漠。
  在土路上,人、牛、马,还有田鼠和蟋蟀,他们各有各的走姿,谁也不急着办事,谁也不抢谁的道。他们都是几千年祖先的姿势,他们都走到了最后。
  每一条土路都欺生,没有指示牌,没有路标,几头牛、一群羊都可以占路为王,挡住从柏油路上下来的速度和马力。土路上的“交警”是与牛羊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路边歇脚的老汉,只有他们的呵斥,牛羊才会服气地为你“让开路”。
  对于柏油路来说,土路是永远可以随时休息的岔道,在柏油路上走累了就拐到土路,然后像在路边吃草的一头牛、一只羊,悠闲地走走。
  在土路上,人像一头撒了欢的驴,自己的脚自己掌握,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路边的花,两旁的树,想受什么诱惑就受什么诱惑。在柏油路上,路是终点的障碍,而路边的一切则是装饰和虚幻的布景。人成了一个受速度指挥的车轮,没头没脑地向终点赶。
  在柏油路上,人在速度的怂恿和诱惑下,不断走向别处,但走不回自身。
  柏油路不断地吞噬土路,而脚板在柏油路速度的逻辑中没有自己的行走之地。
  有一年夏天的深夜,我在城市马路上撒酒疯,光着脚板,像偷吃了醪糟的驴一样,晃晃悠悠,哼哼唧唧,拿出在只有人与牲畜的土路上一样的姿势,我把周围的高楼当成了土路边修长的高粱,把昏黄的路灯看作闪耀的萤火虫,把忽忽闪过的轿车当作受惊的驴、骡,我用石子去赶走那些“萤火虫”,大声嚷嚷叫“驴”停下来……
  
  对着太阳撒泡尿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解手是一件快乐而又刺激的事情:大清早,我能把憋了一夜的尿对着刚露头的太阳撒出两米高一丈远。我会趟着露水,钻进玉米地里蹲上半天,听着玉米叶子上的蝉鸣,把自己前一天吃的好东西,给正要拔节的玉米追上最好的肥料。
  我一直相信,田野是世间最洁净最美好的厕所。
  每天,宁愿多忍一会,我也要到田野里去完成每天肉体第一件例行公事。在田野里,我想往哪个方向尿就往哪个方向尿,想撒多高就撒多高,我对着太阳耀武扬威,逆着夏风飞扬。而粪便的臊与臭则像村里的炊烟,在整个田野飘荡。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子高,暖暖地照在我所有的隐秘之处,像抚摩小草一样酥痒。我随手拿起一个土块当作手纸,落地时惊得早起在田里觅食的小鸡一阵乱跑。
  当我酣畅淋漓地回看自己在玉米边留下的一大堆“肥料”,我惊讶地发现,多少诗人哲学家追求的人与自然的统一终于找到了最生动的方式,此时,人离大地的距离最近,而太阳下闪耀着金黄色的粪便,更让人觉得,这是万物之灵大地之子所能够献给大地最好最珍贵的礼物。
  我一直认为,厕所是人类最尴尬的发明,但却是了解人类精神与肉体辩证法的最好处所。自从人类有了厕所,解手就成了一件隐蔽而难堪的事情,是人必须面对的肉体的尴尬,是人宣传精神的魔力的时候,肉体提醒给它的一记耳光。尽管人类城市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如厕器具,并把厕所装饰得富丽堂皇,来掩盖这种与性爱一样私己的隐秘动作,但无论是蹲式便池,还是马桶,无论是叫厕所还是称作洗手间、盥洗室,它们都丝毫无法缓解人类文明对“解手”肮脏的厌恶,更无法抵挡粪便对现代人的戏弄。
  但是,乡村里的人从来不在厕所上下工夫,几片篱笆都能圈出个茅厕来,而在田野中,憋极了则就地解决,靠着这世代相传的传统,我们的田地保持了几千年的肥沃,田地几千年不休息,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鲜花长在狗屎上”,最臭的粪才能哺育出最美的花。在田野,粪便的臭味让人兴奋,每次当我看到自己的地里撒满了人屎、马尿或者驴粪蛋,在露水中冒着热气,我都像赐予我食物一样,感谢上帝赐予我这伟大的粪便。
  在留下祖先们无数屎尿的土地上,我从来不认为解手是一件难受的事,我像每天品味进食的快乐一样,仔细享受解手的滋味。
  当油菜花铺满田野的时候,我全村第一个起来,拨开错综盘结的油菜,对着东方蹲上半天。茁壮的油菜没过了我的头顶,我仰望着比人还勤劳的蜜蜂,电线杆上来回跳跃的燕子,自己随手拔掉身边的杂草,等到太阳终于出来的时候,我的第一泡屎尿已经被我用几把土埋上,开始为油菜花的生长使力气了。
  我从来没有认为在美丽如斯的油菜花丛中拉屎是什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反而觉得在香气遍地的花丛中解手,实在是一件高雅至极的事,一阵风吹来,连自己的屎尿都是香的。我还经常趁着月亮最明的时候走进花生地,中秋刚过,月亮照得花生渐黄的叶子都看得清,田野里只剩下蟋蟀的嚷嚷,自己一泡尿撒去,惊起偷吃花生的田鼠无数,边提裤子边抠出几个花生,尝尝还有几天就可以收。
  我曾经对着狂风撒尿,虽然溅了自己一身;我还在细雨中蹲半天,结果浑身淋湿;甚至大雪封门的一年,我在麦地拉的几十泡屎都冻成了冰,并且蔚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李”字,直到第二年桃花开了才融化。
  在自己无限熟悉的田野里,春夏秋冬都是我解手时欣赏的布景。而在欣然承受一切的大地上,解手对我来说,是一种最原始的肆意妄为的自由。
  我也有一个限制自己解手的原则:“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屎尿不能撒到别人家的田里。所以,每次出远门,我都要在自己家田里先把该撒的尿撒完,该屙的屎拉净,在外面的时间都尽力憋着。因此,后来我逐渐可以一天不撒尿,三天不大便。而每次刚回到村边我就会急匆匆赶到自己家地里,看着自己的尿水像洪流一样,猛烈地冲击庄稼的根部,然后四处漫延,渐渐滋润到土地中,当把攒了好几天的屎拉出一大堆,这时我莫名其妙地兴奋,父亲从小就教育过我,人吃得好,拉出的屎都好,我庆幸自己出门吃的鸡鸭鱼肉、喝的好酒终于没有白搭,我想象着这种好屎好尿能够长出多大的玉米棒子和小麦穗来。
  在自己家院子里,我和泥垛起了一个稍高过人腰的露天茅厕。但我一直很少光顾,因为比起四季变幻、虫草遍地的田野,这里简直就是解手的监狱。我只是用它招待来我家的宾客,在我家吃了喝了,粪便能留下当然得让他们留下。我每隔一个月收拾茅厕,把客人们留下的屎尿弄到田里去。
  我不断给朋友们灌输这样的思想:粪便是理解和接近田野的捷径,如果你爱田野,就不妨对着庄稼对着鲜花对着绿草,对着月亮对着太阳对着大地,撒泡祖先们最原始的尿,拉出最臭最有肥力的屎来,这是你拥抱大地最直接的方式,这是我们向大地奉献的最好礼物。当你的一生就要结束的时候,你要骄傲地对自己说,我感谢田野赐予一生的食粮,我所有的屎尿都献给了田野。
  
  李万刚,记者,现居北京。已发表随笔、评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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