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田野中的灵魂(外二篇)
作者:李万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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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几十年,我也没有弄清总共才七八百人的村子周围到底有多少个坟头。村东、村西、村南、村北,都是;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都有。有的孤零零地躺在离村子最远那块高粱地或棉花丛深处,让锄草或摘棉花的人吓一大跳;有的三五成群聚落于进田的道边,伴随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就依偎在村边哪家篱笆围墙外,半夜解手风一刮都会撒上几滴。
村子被坟头包围着,村里的人不断变成村外的坟头。坟头散落在玉米丛花生地里,守望着村里人,像周围的庄稼,割了一茬再种又一茬。
一
那时候,我整天挎着个篮子在村子周围溜达,我熟悉哪个坟头上的蒿草长得什么样,哪个坟头上树长得有多高,我也知道每一个坟头下埋藏的故事。
秋菊喝“敌敌畏”死的时候刚二十岁。她学电影里的城里人,跟邻村男的谈恋爱,她爹和她六个叔叔说小妮子伤风败俗,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要打断她的腿。她爹打断了前一天秋菊还在睡的木板床的腿,送她到了村南那块“年轻人的世界”。
老人说年轻人死了进不了祖坟,村南那块挨着河堤的盐碱地,离村子最远,种啥啥不成,“年轻人”就都聚那儿了。
我常常去那儿割草,累了就坐在石头的坟边,他坟头上的那棵槐树阴凉最大。父亲说石头上了高中全县考试还老拿第一,但没料想他爷爷被划成了“地主”。他爹最后是用绳子捆着腰,吊进井里才把他捞出来的。
石磙他妈坟头上的草最旺,我还多次给它“剃过头”。八十多岁的老生产队长一次酒气熏天地教训我们,你们小子可要知足,你看石磙他妈,为两块红薯就“去”了。几个看孙子的老太太却给我说,都是队长这老家伙,谁偷几块红薯都要使劲批斗;也怪石磙他妈脾气倔,怎么会狠心撇下才一岁的石磙去上吊呢。
二
在我爱放鞭炮的年纪,非常喜欢过清明节,地里满是鞭炮的“鸣叫”。每次我爬上爷爷坟边的歪脖松树,把一挂火鞭提溜上,就兴奋地听自家的噼啪声惊动整个田野。父亲则照例把黄裱纸点着,倒两盅酒,洒到雪还没化干净的坟头上。
父亲每天都要到村东的地里走上一圈,村里的人说,父亲在村东锄地、割麦子都小心翼翼,惟恐打扰惊动了啥。
母亲后来告诉我,刚嫁到我父亲家的时候,她连村东李家祖坟有多少个都没有查清过:每到清明时,家里几十口都要给坟里面根本没有见过的爷爷、老爷爷们烧纸磕头。土改时全村的坟地都给铲了,好在你爹偷偷给你爷爷的做了几个记号,几十个坟总算留下了几个。别的坟约莫就在咱家现在承包的那二亩地里。
多少年后,父亲中风了。他含糊不清让我去给爷爷“送点钱”,那时我刚刚度过唯物主义的青春期,买了两斤黄裱纸,和叔叔一块去烧纸。那年的清明节下着小雨,我费了半晌才把纸点着。叔叔给我比划着爷爷哪边儿该是我爹的坟,哪边儿该是他的。我却一直想,就算在城里呆了几年,最后不让埋给“烧”了,如果有魂的话,也该回到这里来吧。
三
村里的人变成村外的坟头之前都要有点动静,父亲说过去卖地都要给去世的亲人办丧事,左邻右舍的和所有亲戚都要哭上两声送个行。
当然也有例外,那些喝村里的水长大后走出村庄的“村里人”回来就是例外。有时候,没准天一亮,往地里送粪不小心就会发现路边王家的坟地又飘起个没人知道的幡;扛个箩头清早拾粪的老头告诉你,这是咱村的,是前年刚死的王铁蛋的二哥,十七岁被拉去当兵后去了台湾就几十年没了信儿。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给吓了一大跳。那天傍晚,村北边的大路上一下子来了几辆小轿车,六十多岁的王八斤拎着铁锹领着轿车里的人到他爹爹的坟边,铲掉十几棵高粱,把轿车里的人掏出的盒子埋了进去。
轿车一溜烟就开走了,淹没在飞起的尘土中。
我后来很气愤这陌生的坟头,因为不久它又有了一个村外个头最大的墓碑。有一天我对着墓碑撒完了尿,八斤的妈正好路过。我撒腿就跑,——“你这个小崽子给我站住”,她颠着小脚追着喊。
八斤家的人很少提到坟里的人。只有他妈对着墓碑掉过泪。
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坟里的人是八斤的二叔。八斤父亲死的时候八斤还在他妈肚里,为了养活八斤和他妈,坟里的人跑到几百里外的煤矿挖煤。因为受不了村里妇女们老挤眉弄眼嘀咕他们三口,坟里人再没回来过。但靠着每月寄来的钱,八斤和他妈五八年都没饿着。后来有人说坟里人都熬成矿长了,——但不知咋弄得一直打光棍。村里人提起八斤他妈也都挑大拇指,为孩子守寡一辈子不容易。
村里没人注意过“走出”村庄的村里人到底有多少,因为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多变成了骨灰盒,连坟里埋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得清楚。对年纪轻的村里人来说,他们是陌生的“村里人”,是我们村外田地里坟头的另类。而对于这块田野和这个村庄,坟里的人,他们像一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的人一样,永远属于这块土地和这个村庄。
四
坟外的人老是忘不了坟里的人,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出村找到亲人坟头,抹几滴眼泪。
在割草的时候,我听到秋菊的爹在她坟前痛哭,说是他害了秋菊;有一天,我看见喝醉酒的石磙抱着他妈的坟头,竟然睡到日头落到树梢高;我还偷窥漂亮的水仙,大清早弄得全身都是露水,从几里路外的婆家赶到村西地她父母的坟前说委屈;我还撞见过平时闷不吭声的八斤他妈,对着他二叔的坟头说了半晌;我还笑话过一个神儿巴经的老太太,清明节里竟然抱着我家的坟头痛哭,一问她,说是多少年没回来,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爹妈的坟了……那也不能借给她坟头用啊。
五
坟里的人偏偏也想坟外的人,于是就有鬼附身。不过还惦记外面的坟里人大多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有儿有女,年年有人烧纸送钱,死了也没什么牵挂的。
秋菊刚死那几年,不少人都说天擦黑的时候看见她在村东地溜达,给吓得连拉的架子车都扔了。身体虚弱的桂花嫂好几次还被她“冲”上了,装疯卖傻地学她的声音和样子,要去找她过去谈的那个男的,多少人都拉不住。
村里人没想到,活的时候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的秋菊,死后那么会折腾人。
说实话,村南那块盐碱地每增加一个坟头,都要给村里折腾点这种事情。迷信的人多买点黄裱纸给坟里人烧烧,时间长了也就没事了了。
秋菊折腾村里人时间最长,等到她坟头上的草都黄了好几遍了,才算没有了动静。
土路走姿
当我从土路走上马路,皮鞋换掉布鞋,每天起来打蜡上鞋油,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土路的姿势了。
我的生命是在乡村的土路上成长的。我在土路上形成的走姿像土路一样土,也像土路一样自然。它吸收了一样在土路上长大的牛、马、驴甚至蟋蟀的动作,镇静而舒展,肆意甚至张狂,它受到了路的坎坷不平的影响,以至有些摇晃,但它却是人从动物界直立行走后最初的走法。
在土路上,牲口可以像人一样傲气,俨然是土路的主人。累了一天的人与牲口一块儿从远处的田里往村里赶,牲口在前,累得耷拉着脑袋,人在后,扬起鞭子佯打几下。人赶着牲口,牲口也拉着人。牲口和人都光着脚,踩在晒了一天微烫的路面,晃晃悠悠地占了大半个路面。
这是乡村的土路,土路属于脚板——人的、牛的、羊的、狗的,甚至一只蟋蟀和田鼠甚至几窝蚂蚁的。人在土路上拉着牛日出而作,羊跟着人日落而息,土路上集聚了乡村的一切,土路像乡村的神经,深入到每一个细节。它又是人给大地制订的标点:有时是一个句号,围着村子转一圈;有时又像一个省略号,走着走着就迷失在荒野;有时它是一个惊叹号,终点就是几个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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