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外二篇)
作者:徐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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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李南的存在让我困惑。是她落伍了,还是我们随波逐流?什么才是完满的生活?物质与精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还是非此即彼?
身边很多下海经商的人都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只要挣够了活命钱一定金盆洗手。记得1980年代中期,我的目标是挣两万元,有这样的目标,在当年应该算是个大野心家了。当年两万元的银行年利息是两千元左右,那时我的年薪才不到七百元。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了这样一笔钱后的生活该是多么自由自在。遗憾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野心早已经实现,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没有到来。挣了钱的与没挣钱的,挣了小钱的与挣了大钱的,都没有挣脱被物欲驱赶的命运。撇开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不说,只说那些怀着“用钱买自由”的美梦的人罢,不只在商场上历尽艰辛,在精神上也同样是伤痕累累。富并痛苦着的人越来越多,富并快乐着的并不多见。于是,一些人膨胀了物欲而收缩了精神,不是原本不聪明,而是非要由聪明变糊涂;另一些人热衷于推理、辩证,试图在安贫乐道与追名逐利之间寻找平衡。
泛泛地说,人人都对“极端”持否定态度,“妥协”作为一种处世态度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似乎不懂妥协就不是现代人了。“底线”这个词使用频率也颇高。其实底线也是分高低的,不同的人会设置不同的底线。不杀人是底线,不害人是底线,不说谎是底线,说真话也是底线。如果没有界定,就等于没有底线。同样,自由也有不同的质量,钱可以买到时间的自由,享受的自由,堕落的自由,却难以买到心灵的自由。所以,有些人为渡出苦海,煞有介事地吃斋念佛,但是仍然静不下来,放不下来。这与真诚无关,或许也与信念无关,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使从生理上来说,退也比进要难许多。就像吸毒,底线不是吸多吸少,而是连沾都不能沾。
李南一开始就看穿了禅机,不用身体力行,就看清楚了追求物欲无止境,她用不着“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一步到位地达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她原地不动,而我们走了二万五千里,集体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原地。这时我们才发现,不入套的,惟有李南!她说勤奋就勤奋,说偷懒就偷懒,想忙就忙,想闲就闲,快乐得让人嫉妒。李南的超脱与其说是悟性,不如说是天分,与其说靠修炼,不如说靠直觉。难怪她像个巫师,看着我们忙我们累我们愤怒我们焦虑,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李南是自成一体的,不可以与什么人比较,也不需要与什么人比较。很难想象,身为主妇的李南怎样操持日常生活?身为母亲的李南怎样教育子女?但是话说回来,如今无牵无挂的男人女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只有一个李南?我是尘世中人,对于这样的人只有景慕,没法步她的后尘。对于几种类型化的人,我也许能了解更深,描述得更清晰,对于李南,我不能。我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穿越世界的旅行
10月刚过,田晓青打来电话,告诉我刘羽因为肺癌住在复兴医院。这消息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我说,不会吧,去年年底他还好好的,说好回波兰把餐馆卖了就回来,回来就再也不走了。那时我正在装修新买的房子,我们约好,有了大房子把老朋友都叫上好好聚聚。晓青说,是真的。6月在波兰查出肺癌,当即就做了手术,8月回到北京开始化疗,其实那时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腹部。刘羽是要强的人,他不愿意在医院病恹恹地见朋友,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会从此爬不起来。10月,检查出肿瘤转移到了脑部,他意识到自己随时有可能失去意识,再不与朋友们见个面可能真的晚了。
我到病房时,护士正在和刘羽讨论一种止疼药的药效,那是一种进口的贴剂,每贴八十元,据说二十四小时内有效。护士认为刘羽虽是自费病人,但他从国外回来,一定用得起进口药。后来听他家里人说,在医院每天的费用超过五千元。记得刘羽说过,他的目标是攒够十万美元就彻底回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攒够了那个数,即使真的够了,也仅够他花几个月。十几年的积蓄最后都扔给医院,真是为刘羽喊冤。
我给他带去了白色的百合花,找来饮料瓶插上放在他的床头,而且从始至终握着他的手。我不在乎病友们狐疑的目光,我握着刘羽的手,希望一只健康的手一只女人的手能传递给他一点温热。因为瘦得脱了型的刘羽让我想起丈夫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我常常这样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他需要,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更因为他肉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刘羽说,振开的妈妈来看过他,还给他带了些钱,振开也从美国打了许多次电话,说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北京见面。我知道振开对他很重要,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多么失意与落泊,振开始终和他走得很近,况且,振开还有“北岛”这样一个著名的笔名,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我不知道振开对此什么感受,但如果我是振开,会很情愿让刘羽这样的朋友享用一下自己的名字。人活着谁没一点虚荣?活在俗世里怎能没有一点俗气?
说实话,我愿意把更多的宽容给予刘羽,不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在是因为刘羽的一生追求太多却得到的太少。
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他肯定比老三届的年长,“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厂里做工。他家住在小西天北影演员剧团宿舍。那是一个著名的院子,院子里住着许多著名的人,而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工人。后来成为著名导演的陈凯歌、田壮壮等人都是在那种著名的院子里长大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还出生在一个个著名的家庭。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好处是见多识广,可以让你生出美好的向往,但同时也会让你经受残酷的失落。比如,老一辈摄影师钱江是他家的邻居,钱江的儿子钱涛涛与他同龄,在那个年代钱涛涛开始玩摄影。那是一个被说成是撕票子的爱好,刘羽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他一生中惟有一次与摄影沾边,是八十年代香港中新社到西藏去拍纪录片,他请了假和摄制组一起进藏,担任的职务是场记。让人心酸的是,刘羽临死前念叨说,他一辈子就想有一架好相机。对于少年刘羽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向往,也是一个太奢侈的向往,它像一粒种子撒在心里,他用一辈子浇灌它,但却无法预料它开出的是罂粟还是玫瑰。
刘羽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居然赢得了院子里书香名门之后的尊敬,他性格谦和,为人厚道,勤奋进取。他读了许多书,据说专攻文学理论。大家给他取外号“刘公”,有少年老成之意。操持他的遗体告别会的,正是当年院子里的发小,如今有的是名校的教授,有的是公司的老板。
刘羽是北京地下文学圈子里资格最老的人。七十年代初他就与芒克、彭刚相识,这二位结义北京最早的先锋派,已经是地下文学历史的正本,而对于这段历史刘羽无疑是见证人。当年大家戏称他是先锋派的联络副官,芒克与北岛相识也是通过刘羽的介绍。在《瞧,这些人》一书中,芒克专章写到北岛,写到彭刚,却几乎没有提到刘羽。只有一处,在陈凯歌的那一篇里,芒克写道:“至于什么……刘羽……等人物,在我的记忆里就太遥远了。”的确,刘羽实在没有值得书写的历史,没有诗,没有画,没有小说,没有电影,他的名字很少见诸于报刊和荧屏,被忘记是很自然的。刘羽死后不久,在一个有上百人参加的婚礼上,我告诉芒克:“刘羽死了。”他说:“是吗?”他再无话,我也再无话。
刘羽在北京先锋派文学青年里游走,却没能成为先锋派人物,还一不小心陷入了政治的泥潭。1973年,他在工厂无意间说到毛泽东,“人都会犯错误,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犯错误。”这是一个典型的三段式逻辑推理,就如同说“人都会死,毛主席也是人,毛主席也会死”一样,说是最简单的常识,或说是最精辟的真理,大约都不会错。可是,在当年是连想都不应该想的。不知道刘羽那时是真的看出了毛所犯的错误,还是想卖弄一下他懂点哲学,总之,他为此进了监狱,一蹲就是三年。也巧,竟与聂绀弩关在了一起。从章诒和的文章得知,聂绀弩当年关押在山西临汾,我不清楚刘羽当年案情的具体细节,也许是判了刑,否则何以就关在了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