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少年三青之烦恼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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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霞也不理解三青为什么要换座位。杨霞对三青有好感,这是事实。要不然杨霞也不会一节课望着三青笑三四回。三青的学习成绩好,人又文静,不爱打闹。杨霞对这样的男生都有好感。当然三青耳后根的伤疤杨霞也是看见的,可看久了,有也像没有。杨霞对三青有好感,当然包括了三青的伤疤。就是说,杨霞知道三青有伤疤,还是对三青有好感。因为人不是一条伤疤,伤疤只是构成三青这个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三青除了伤疤之外,还有他的笑容、身体、声音、学习、品性、行动等等好多好多东西。可杨霞哪知道,现在三青在内心却把自己的伤疤无限度夸大了,仿佛他整个人就等同了一条伤疤,所以自卑得要命。
本来三青还没有这么自卑,可一想起杨霞美丽的笑容,他就自卑得发疯,心里的那种绝望和忧伤,不比把他掷于一个蚁穴被万千蚂蚁噬啮好受。可怜的三青,大多的时候他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决定忘了杨霞,他发誓上课时再不往杨霞那边看一眼。可这怎么做得到呢,现在他坐最后面,只要稍稍一偏头,那个俏俏巧巧的背影就进入了视野。再说了,就算不看杨霞,他也没多少心思听课啊。
杨霞给三青写了一张纸条。杨霞在纸条上写道,不要因为老师的一次责骂就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和热情。杨霞以为三青的颓废之举与上次班主任的批评有关。她不想看着三青就这么消极下去,有一天黄昏,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把这张纸条塞进了三青的课桌里。
我现在无法描写三青看了纸条那种既欢喜又忧伤的心情。这可是三青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字迹啊,这虽然不是情书,但对那时的三青来说,显然不亚于一封情书的份量。三青把座位换到最后,也有躲杨霞的想法,这种想法有点自虐的成分在内。自三青发现那条伤疤后,他简直就把自己等同于一堆毫无用处的渣滓,说得不好听一点,与一堆狗屎差不多。像他这样的人,与美丽的杨霞还会有什么关联呢。以前杨霞对自己笑,纵然不是耻笑自己的那条伤疤,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感的成分在里面。事实上,杨霞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三青之所以这么想,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格尊严信心理想什么的摧毁得等同于一条伤疤。他认为像他这样有伤疤的人,根本不配有尊严和理想。他就这么想着躲进了教室的角落。可另一方面,他在心底却暗盼杨霞的笑。不见杨霞看着他笑,他就更自卑,自虐的意念也在进一步加重。
但自他把课桌搬下来后,偏偏就再没碰上杨霞的笑了,这也是他众多绝望念头的成因之一。现在杨霞给他写纸条了,对他来说,就好比是黑夜寒潭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救命木头。他虚空空的内心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想,看来杨霞还是对自己有好感啊。
把杨霞简单的纸条一遍一遍读着,三青的内心涌起一阵阵伤感的甜蜜。三青是吃完晚饭回教室看到那张纸条的。整个晚自习,三青就一直没放开那张纸条。他一边看着,一边还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描写着那些字。特别是“杨霞”二字,他几乎写了满满几页。而在看字条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杨霞的背影。就在要下自习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杨霞的灿然一笑。他不由自主回了杨霞一个哀哀的笑容,那时他仿佛看到自己内心的那朵忧郁,突然绽开了一朵凄美的花。
躺在黑暗的寝室里,三青睡不着。他在想是不是要回一张纸条给杨霞。可写什么呢?杨霞显然误会了自己的悲伤,可他总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她吧?他现在能对她说的只有感激,可这又怎么开得了口呢?再说了,这感激之情又该如何用文字表达呢?三青这么想了一会,就放下这个念头不想。想睡,却还是睡不着。就又想,是不是耳后根的那条伤疤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么难看呢?要不然杨霞怎么会对有伤疤的自己好呢?三青想掏出小圆镜再看看伤疤,可寝室里早熄灯了。伤疤长在耳根之后,镜子又太小,三青怀疑上次没有看清楚。三青几次爬起来想到走廊的路灯下去看,但透过窗子,发现路灯太暗,就算看了也不会比上次看得更清。想想三青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三青就爬起来去晨跑,同时把小圆镜也揣在怀中。三青跑到弹鲤江大桥的桥墩下面,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硬着头皮把镜子掏出来,昨夜心心念念的伤疤,这会儿却不敢看了,那感觉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不敢看并不意味着不看。若真不看,三青大老远跑到这个无人的桥墩下干什么?不过三青看也是白看。因为伤疤还是那条伤疤,跟上次他看到的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宽、那长、那色、那质都一丝不差。而伤疤就是伤疤,不是花,也不是项链,伤疤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好看。三青再怎么看,伤疤也不可能变成一朵花。
三青开始用手搓那条伤疤。三青知道没法把伤疤搓走,可他希望能搓平展一点,搓得同周围皮肤相近一点。可三青搓着搓着,反而把周围的皮肤都搓红了,这样看起来伤疤倒比原来宽了一倍。三青一直扭着脖子,当脖子酸得再不能扭时,三青突然变得非常沮丧,他猛地把镜子朝泛着雾气的江面甩去,啵一声响,有浅浅涟漪泛开,涟漪过后,江面复归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三青一屁股坐下来,他捧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出来。杨霞哪是对自己有好感啊,她是同情自己啊。我不要她同情!我不要任何人同情!!三青在心里喊道。他拔腿猛地跑起来。他跑得飞快,像风一般。待看到学校后,三青愣了一下,接着又转身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青跑到他曾来过的那个荒甸子,提起脚就往四周的土墙上一顿乱踢,踢得碎土飞溅,踢得自己精疲力竭,然后站在那里喘着气,后来又坐下来喘着气。再后来痛的感觉开始从脚尖传上来,他开始抱着双脚在野草里滚。痛得受不了,他就把鞋子脱掉看,鲜血把袜子都浸湿了。再把袜子脱掉看,右拇趾的趾甲都给踢飞了,难怪会有这么钻心的疼。
一瘸一拐地返回学校,三青倒是心平气和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倒与自己耳根后的那条伤疤非常匹配。可惜当他回到学校时,早餐时间已过,同学大多已进了教室,准备第一节课。没有人注意三青的狼狈,也没有人问三青怎么会弄成这样。三青内心泛起一股自虐的快感。他认真地听了一上午的课。尽管早餐没吃,到后来肚子饿得有些发虚,但不影响他听课的质量。杨霞曾回头望着他笑过两回,都被他冷冷的表情给挡回了。三青的心里在重复一个坚定的声音: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一点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只是到了晚自习,黑板前没有声音的引领,三青的意识又有些飘浮了,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助长了三青这种情绪。书本上的文字对三青没有感应,三青望着日光灯下杨霞虚白的背影发呆。三青想,如果坐得离杨霞很近,一定可以看到她脖子上那些绒毛。有一回,三青找借口与杨霞后面的同学换了两节课的位子。三青现在还记得午后的那束阳光,从西窗探头进来,照在杨霞的脸颊上,照在杨霞的脖子上,还有脖子上那些金色的绒毛……三青记得那两节课给他的感觉是多么的奇妙,他的心一直悬悬的放不下来。而黑板前老师的声音又是那么远,那么飘渺,那么遥不可及……
三青在想,如果没有那条伤疤横在中间,杨霞会不会喜欢上他呢?他们之间有无可能在某一天走到一起呢?想着这些,三青就倍感凄楚。
六
以前三青每周周末都回家,现在他不回家了。尽管一到周末,学校就冷清得要命,除了几个居家的老师和个别因不明原由不回家的同学外,偌大的学校空空荡荡的。宽大的操坪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剩那些呼地而下旋即又呼地而起的麻雀。三青不怕冷清,三青甚至喜欢这种冷清。他一个人在学校的周围溜达,等吃饭的时候就回来。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让整个上午或整个下午的时光在这种寂静中流走。三青的桌上当然也摆上些书,但看不了几行字。三青有时也兀自流泪,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三青现在好恨自己出生的村庄,恨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有时三青坐在幽静的教室里甚至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他看见三岁的自己与四岁的堂姐还在打架,结果是他拿着火棍咬牙切齿地戳在堂姐的耳根后,堂姐倒在那里满地哀号。然后三青一脸莫名其妙的狞笑。如果这时正好有人走进教室,一定会被三青的表情吓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