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少年三青之烦恼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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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青这么一想,眼泪又出来了。三青不想让别人看见,就猛跑起来。完全是无意识的,三青又跑进那个荒甸子里。腊月时节,草已由黄转灰,三青躺在草丛上,一点也想不出以后该怎么办。要放寒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看不到杨霞。尽管在学校他克制自己不再主动去看杨霞,可眼角的余光总能感觉到杨霞的存在。而只要能感觉到杨霞的存在,三青心里的恨意就在,三青读书也就特别认真。杨霞倒像是三青努力读书的强心针。三青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在恨杨霞,可现在发现,这种恨里包涵更多的是爱、是喜欢。而没有杨霞在身边的寒假,三青能干什么呢?就快要毕业了,温习功课本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自己考全年级第一,杨霞都对自己爱理不理,那么寒假还有必要再温习什么狗屁功课吗?再说了,看不见杨霞,心里的恨意就聚不起来,恨意聚不起来,自己的注意力也就没法集中,干什么事都是懒懒散散的。期末考试后的几天时间三青就是在这种懒散中度过的。
八
城里人以为冬季农村特别闲,而其实农民没有清闲的时候。等稻子收割完后,得把田地种上油菜,得把晒干的稻草收回家,得去山上把春季的柴火拾足,得预备最寒冷时的烧烤木炭,得把污积的水沟挖通,得把踩崩的田埂修好……事情多得简直不可计数。
三青的父母每天一大早就出去忙这忙那,三青的妹妹则专门放养家里那条水牛。冬季草少,要牵着它走好多地方,才能将它喂饱。只有三青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父母要他做什么,他就懒洋洋地一眼瞟过去,目光收回的时候,一句挺糙的话就冲了出去:我不干!三青的父亲几次想收拾三青,但都下不了手,一是他大了,二是三青耳根后的伤疤多少与他们照顾不周有关。他知道,现在三青正为自己的伤疤愁着呢。当然,三青期末考试的成绩也让他下不了手,说不定三青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只要明年的中考三青发挥好,考上中专,就顺理成章吃国家粮了。三青其实并不想告诉他们期末考试成绩,但他被母亲问烦了,母亲说:考得再差,也应该让我们看看通知书吧?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难道连你的成绩也不该知道?三青听母亲念叨多了,最后就极不耐烦地吼一声:通知书撕了,我是全年级第一!母亲被他吼得心惊胆颤,当然不信,以为他是说气话,又不好再问,就偷偷跑到邻村,问了三青好几个同学,才知三青说的是实话。这是天大的喜讯啊,打三青读书以来,成绩虽然不错,但从没取过全年级第一啊。母亲就不明白,三青为什么把这样的喜讯也瞒在肚里不说?
三青现在在村里对什么人都没个好声相,好像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过什么话,他老是吼,说句话就像是把一个玻璃瓶砸碎。三青在全年级取第一的事情已被他母亲传开了,村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现在是趾高气扬了,所以背着他,很多人呸他,说:瞧那德性!三青知道别人呸他,但他懒得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他吼人的事实是没错的,至于吼人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
其实三青有时也后悔,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有些时候他完全可以不吼,可他就是吼了。譬如说,妹妹叫他吃饭,他也吼:叫什么叫?!三青感到自己内心就像有一堆碎玻璃渣似的,糙糙的、脆脆的、硬硬的。就是这些玻璃渣让他不得不吼,不吼就不舒服。对杨霞,早就只剩思念,不剩恨了。三青发现,思念是那种让人心里塞满了碎碎渣渣的感觉,而恨倒是柔和的,因为三青的恨里总夹杂着伤感,伤感就像润滑剂一样,使三青的恨柔柔软软的。再说三青自以为是恨的东西,其实也包涵着爱。恨和爱,就像一面银币的正反面一样,没多大的区别。
三青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条伤疤自己实在配不上杨霞,要不然他一定会亲自去问问杨霞,等再过几年,会不会嫁给他?
旱冬。好久不下雨了,整个冬天,油菜不但不长,反而缩回去了。三青的父亲去拦水,从很远很远的山沟,拦了一道猪婆尿大小的水下来。一家人日夜轮流守着这道水,三天三夜,可油菜地也只浇灌一半。
伯父家也想浇灌油菜,就叫堂姐去拦水。堂姐去了一趟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说自己也拦了一道水下来了。三青回家吃了饭,等再去看水时,就发现水全被堂姐截到自家地里了。三青好不恼火,一锄头下去,就把水拦了回来。堂姐在自家地里看见三青的举动,就气咻咻地跑过来说:三青,你这是做啥?我从好远的地方把水拦回来,你想吃白食吗?三青叫道:不可能!这水是我爸拦回来的!我家都守了三天。你自己想吃白食,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堂姐叫道:谁是猪八戒了?就你这样子,猪八戒还不如!你家拦的水早就被别人半路截去了,这水是我拦回来的!堂姐一边抢白,一边用锄头把水重新拦回去。堂姐的话一下子触了三青的敏感处。三青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他觉得堂姐也太霸蛮了,也就不再跟她理论,而是在锄头上跟她较劲,两人在水路的分岔处用锄头勾来勾去,一时只听到铁器在水里清脆的相撞声。三青累得满头大汗,却占不了上风,一是他家油菜地的地势高,非得要把堂姐那边的缺口用泥块堵住,水才会向他家地里流。但往往不等他堵住,堂姐就一锄头将泥巴挖开了。二是堂姐比他大一岁,又发育得早,长得人高马大,三青没有她那么有力。到后来,三青气喘吁吁,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却只能看着白哗哗的水往堂姐家的菜地流。
堂妹来喊堂姐吃饭。堂姐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中饭,就对堂妹说:我都搞晕了,你在这里给我守着!有人考试取了个第一,就想在村里称王称霸,没门!!说罢把锄头往堂妹手里一塞,就大踏步地回去了。三青听了这话,脸都气青了,恨不得追上去给她几耳光才好。他妈的没见过谁家有她家这么霸道,伯父在村里当支书,一家人就跟着耀武扬威。事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跟自己考试考第一有啥关系啊?!
现在三青又与堂妹动起锄头来了。锄头在水里划来划去,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堂妹比三青小两岁。堂妹的力气小,三青推开她,一锄头挖了一块大泥将缺口堵死,然后再不让堂妹的锄头靠近,水终于缓缓地向自家菜地流去。
堂妹站在那里喘着气。三青拄着锄头望着天,现在看你还有啥能耐?三青正这么想,堂妹突然冲过来,一锄挖开缺口,再将锄头往缺口上一横,然后一屁股坐上去。这下三青没办法了,三青总不能把她的双腿扳开,往她胯下填泥巴吧。三青怒气冲天,他叫道:没看见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了!堂妹撇撇嘴巴回敬他:你是要脸不要脖子!三青的脸又一下子涨成紫红,他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堂妹道:你嘴巴不见得比屁股干净!
三青吼:我不跟你这样的泼妇斗嘴!你不滚开,我的锄头可没长眼睛!
堂妹叫道:你他妈的谁是泼妇了?!我就不走开!看你青疤子能把我怎样?!
这是三青知道自己的伤疤以来,第一次听人叫他的诨号,青疤子三个字就像一个微型炸弹,炸得他的头脑一片浆糊,他举起锄头,想也没想就砸了下去……
三天后,三青在杨霞家附近的一个果园里被人发现了。三青呆在果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上不肯下来,闹得杨霞村里好多人都来围观。三青希望能看到杨霞,但杨霞那天不在家,她走亲戚去了。两个小时后,三青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三青走时,流着泪,对杨霞村里围观的人们说:告诉杨霞,我并不想杀人,是她把我气疯了……让杨霞村里的人听得莫名其妙。
我二伯父的儿子三青就这样一锄头打死我大伯父的女儿,然后进了郴州少管所。
谢宗玉,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长篇小说《天地贼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