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战争与纪录片
作者:禹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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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岁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应该是本年度年龄最大的一位电影明星了,他是肯尼迪和约翰逊时代的国防部部长,在古巴导弹危机和越战中起过领导作用。如今,他担任了一部纪录片的主角。一部参加2004年第七十六届奥斯卡奖评选并获得最佳纪录片奖的《战争之雾》,片中是以其任美国前国防部部长七年经历的故事为主线,通过访问,披露了二战东京大空袭、古巴导弹危机、越战等许多鲜为人知的军事内幕。
《战争之雾》实际上是麦克纳马拉政治生涯的回忆录。尽管退休后出了三本书详尽地记录和分析了自己的人生,麦克纳马拉却从无成为新闻人物的打算。当著名纪录片导演莫利斯找到他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断然拒绝。他根本不相信现在的人愿意在休息的时间里花钱坐到黑暗的电影院去看他那张老脸,听他絮絮叨叨一些陈年旧事。而莫利斯不这么认为,他说:“对于现实中的人们来说,生活的戏剧性到底在哪里?就在于倾听,在于寻找。在《战争之雾》里,就设计了这样一个谜。如果你喜欢麦克纳马拉的个性,你就一定会看这部片子。”当岁月的硝烟远去,那些记录在胶片上的战争历史片段的魅力,决不亚于那些虚构的感人至深的故事。当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重温人类战争历史的基本轨迹的时候,这种纪录片就成了最好的影像志。
如果一定要细分,《战争之雾》可以算作一部特别纪录片,是对特别事件和重大活动的纪录。特别纪录片在制作播出时间上有一定的伸缩性,因而可以调动多种表现手法,围绕特别事件穿插历史背景,运用特写、音乐、对话、同期声等多种表现元素来烘托主题,并灵活地安排结构顺序。这种特别纪录片较之新闻报道,更具有立体感和艺术效果。近年来,特别纪录片在国际电影电视界格外引人注意,像有关重大国际事件、战争冲突、历史事件揭秘等内容,让人百看不厌。像《九月里的某一天》、《华氏9·11》、《科伦拜恩的保龄》、《女连环杀手的生与死》,以及最近在国内引起较大反响的、反映十九世纪末中国最早官派留学生故事的电视纪录片《幼童》。特别纪录片在时效上也许不具优势,但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时光倒流到1966年的1月31日,麦克纳马拉回忆道,那一天约翰逊总统向美国人民宣布,美军恢复了中断五周的军事行动,对越南北部发动了新一轮空袭。越战是美国历史上伤亡最为惨痛的一次海外战争,大约有六万美军士兵丧生。在那一段日子里,麦克纳马拉的形象几乎天天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人们对他铮亮的黑色头发和佩戴镶边眼镜的形象记忆犹新。可以说,麦克纳马拉是美国军事力量深入越南的一个形象代表。不管是越南战争还是古巴导弹危机,他都是现在还活着的最接近核心机密的人。
如今,麦克纳马拉改变了立场,在《战争之雾》这部纪录片中承认,越战是一个错误。他承认,美国把越战看成冷战的一部分是一个错误。《战争之雾》似乎并没有承袭好莱坞电影的传统,在将近两个小时的影片中,麦克纳马拉是惟一出现在镜头中的人物,他面对摄影机侃侃而谈,就像是在做一个讲座,将观众带入他的记忆长河。
麦克纳马拉生于1916年,从小有神童之称,从小他就习惯于用一种统计学的眼光来分析问题。这种能力使他顺利考入哈佛商学院并成为学院史上最年轻的教授。二战时他加入美国空军,又运用统计学原理使轰炸日本的炮弹可以发挥最大的效果。战后他进入福特汽车公司工作并成功地做到了公司总经理的职位。1961年,约翰·肯尼迪邀请他进入内阁,成为美国新一任国防部长,被他的政治对手不无讥讽地称为“一台长着腿的IBM电脑”。第二年,他协助解决了著名的古巴导弹危机。四年后,他领导下的美国军队正式进入越南作战。
1965年的麦克纳马拉依然信心百倍,他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头脑,认为美国必将在那个贫穷落后的东方国家迅速获得胜利。他天天出现在各种媒体上鼓励美国人,告诫他们不要怀疑战争的正义性和必然性。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军士兵阵亡,美国被彻底拖入到战争泥潭中,麦克纳马拉在1967年开始感到疲惫不堪,这场战争与原先计划中的全然不同,他精明的算计生平第一次出现失误,战争正在变成一场噩梦。又苦苦支撑了一年后,麦克纳马拉离开了国防部长的职位,至于是他主动辞职还是白宫施加了压力,至今仍然众说纷纭。
尽管离职,麦克纳马拉仍然风光不减,从1968年到1981年,他担任了长达十三年的世界银行行长。他还曾经担任过《华盛顿邮报》的董事长和海外开发理事会主席。但越南战争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阴影。经过二十多年的反思,他得出了十五条教训,其中包括“我们夸大了他们的行为将给美国带来的危险”、“我们低估了一个人为其国家战斗的信念和价值观”、“我们只看重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和军队,而忽视了如何赢得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的心”、“上帝并没有赐予美国任意塑造每个国家和民族的权力”……
纪录片《战争之雾》的表现手法是独特的,西方人对于影像、声音资料珍藏的传统为这部纪录片提供了很好的基础。老式录音机在转动,我们听到的是肯尼迪、麦克纳马拉的对话,当年这些绝对机密的决策内幕,是很能抓住人的。《华氏9·11》如此、《战争之雾》如此,获得2000年度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大奖的《九月里的某一天》也是如此。这部纪录片讲述的是德国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一支八个人组成的巴勒斯坦突击队,在慕尼黑残忍地屠杀了十一名以色列运动员,不为人知的秘密终于被曝光于世人面前,大量当年电视台直播此次事件的影像资料、记者拍摄的照片以及做了影像处理的惟一生还的突击队员口述采访,将一幕悲剧完整地呈现给观众。
战争,是政治家最好的游戏,他们可以用各种方式、规模在世界上演;总统亮相的方式是演讲,士兵生命落幕的代价只有死亡。逝去的战事与相继而来的残败与反省,敏锐的纪录片导演难以割舍超出常人的视野。于是,带有批判与检讨意义的纪录片开始备受重视。许多在战时无法明言的疑虑与忧心,都得以在这个时候的纪录片中陈述。抛却了战争之“必要性”与“正确性”的时代使命,纪录片导演开始在这些死伤与破坏的影像中,追问世人:战争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影像表现,体现了一个导演的才情与功力。多米诺骨牌效应,决定未来走向的是第一张牌的起落。纪录片的几个段落,在地图的背景上,《战争之雾》多次出现了多米诺骨牌的镜头。特别是古巴导弹危机、越战等事件,纪录片导演将几十年前悬于一线的偶发细节及当权者聪明或武断的决断,通过麦克纳马拉的口述、影像重现,做了客观展示。1962年,因为古巴导弹危机事件,麦克纳马拉上了当年的《时代》杂志封面。电影院上映着纪录片《五星和麦克拉马拉》,麦氏说:“当战争来临的时候,每个人都沉浸在死亡和毁灭之中,这就是战争的逻辑。如果人们不能展示智慧,他们会像海堤一样坍塌,然后就开始相互杀戮。是运气避免了核战争。”麦克纳马拉认为当时的美国、苏联、古巴领导人在处理导弹危机事件中,是有政治智慧的。因为事隔三十年以后,1992年,他在古巴哈瓦拉与卡斯特罗重逢,卡斯特罗告诉他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事实,“你知道吗?一百六十二枚核弹头,九十枚战术导弹,在古巴导弹危机时就部署在古巴岛上,我不敢相信都是真的,那就是我们差点就得到的结果。”
“影视史学”一词,最早在1988年,美国史学家怀特在《美国历史评论》中首创,当时,他的定义是:以视觉的影像和影片的论述,传达历史及我们对于历史的见解。在这个定义之下,除了“以视觉的影像和影片的论述传达历史”之外,我想,极为重要的是后半段:“我们对于历史的见解”。在这个新颖的分析法被提出来之前,有关于历史影片的讨论(包括了历史纪录片以及剧情片),无可避免的,总是遭遇专业的历史学家对于影像承载历史的能力的质疑,并且同时指出历史影片存在有难以弥补的虚构本质。然而,事实上这样单向的论述,本身就陷入了两个逻辑上的迷思:一是,究竟是否有绝对真实的历史存在?如何去定义所谓的真实历史?其二则是,即便是专业的历史学家,其所能够熟知的历史,也都是整个时间和空间长流中的某一部分,或者某一种诠释。专业的历史学家或者关于历史的文字书写,事实上是遭遇了与影像的历史书写同样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