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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担——农具系列之六(小说)
作者:李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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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担[都滥切]。负禾具也,其长五尺五寸。剡(yan,演)扁木为之者谓之“软担”,斫(zhuo,啄)圆木为之者谓之“○担”,《集韵》云,○音“聪”,尖头担也。扁者宜负器与物,圆者宜负薪与禾。《释名》曰,“担,任也,力所胜任也。”凡山路崎○,或水陆相半,舟车莫及之处,如有所负,非担不可。又田家收获之后,塍埂之上,禾积星散,必欲登之场圃,荷此尤便。
诗云:累累禾积大田秋,都入农夫荷担头,
才使○肩到场圃,主家仓廪又催收。
(注:○cheng音撑,红色。)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金堂坐在地上,两只手上各握了一块浑圆的卵石,屁股下面垫了一块汽车轮胎,轮胎的两头朝上兜着,四角打洞,用绳子吊在腰上。两条半截的大腿下面又用铁丝横绑着一截扁担,这截横着的木头把两条残肢连成一体。缠在腰间的麻绳上还吊着一只认不出颜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半塑料瓶的水和杂七杂八的食物,有金堂自己捡来的,也有别人给的。金堂弯下腰,双手支地,用力一撑,绑着扁担和轮胎的身体就能些微地离开地面,而后,前倾的身子努力一挪,人就可以向前挪动一点。随着身体的挪动,腰里的那只塑料袋就会沙沙作响地来回乱晃。如果和他迎面碰上,猛然看一眼,会让你吓一跳,因为你一下子根本认不出这蓬头垢面浑身稀烂的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怪物。像这样一撑一挪地朝前移动身体,根本就是一种挣扎,很慢,也很吃力,每一次最多能挪三四寸。这是金堂现在学会的行走方式。金堂以前不是这样走路的,金堂以前是高高大大的个子,有两条又粗又壮的长腿。金堂是南柳村老木匠传灯爷调教出来的徒弟,是乱流河一带小有名气的木匠。人们常常看见金堂把他那根特制的短扁担往肩膀上一挑,一头是木匠家具,一头是铺盖,四处游荡健步如飞。每年冬天金堂都是这样担子一挑,健步如飞地出去找活干。可现在,木匠家具没有了,铺盖没有了,两条腿也没有了,蓬头垢面一身稀烂的金堂只能这样挪。眼前是个长长的缓坡,所以就更慢,也更吃力。但是金堂早已经学会了耐心,早已经不再用还有多远,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问题折磨自己。金堂现在已经闹明白了,一个人如果他不能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那他就得换个活法。比如,他就根本不能想还有多远?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问题。这都是长着腿的人想的事情,一个没有腿的人想这些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找双份的罪受,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自己把自己放到油锅里煎熬,就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就像那个医生说的,金堂已经学会了心理调整,已经把自己的心调整得像手里的那两块卵石,冰冷,坚硬,所有的棱角都打磨得又光又圆。
可是,眼前的这个缓坡不一样,这是金堂要挪过的最后一个坡了,坡顶上是一个拐弯,顺着弯道拐过山嘴就算是熬到家了。秋天傍晚的蓝天下面,墨绿的山野间金黄火红一派斑斓,一派斑斓的山坡底下是这条又白又长的路。一撑一挪的金堂,忽然在满山的斑斓里停了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当中加快了“步伐”。金堂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上露出来两排白闪闪的牙齿。金堂不由得骂起自己来,你个狗日的急啥呀你,你这一辈子剩下的功夫都不用再着急了,你就急眼前这两步呀?急得找死呀你?你现在连死都不是囫囵个儿的啦,你小子现在连死都只剩下半截子啦,你还急个屁呀你?这么笑着、骂着,金堂突然听见半空里传来一阵画眉子好听的叫声。金堂仰起脸来,把那张黢黑的“锅底”迎向晚霞满天的金光,迎向半空里稍纵即逝的鸟叫声。
其实一直到现在,金堂也没有彻底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就一下子变成眼下这个样子的。村里一伙人约好了出去打工,都说北京好找活儿干,离家又不太远。没有想到到了北京转了六七天也没找着个干的。金堂想,自己有手艺,不能再和那些憨憨们搅和了。于是,金堂就单独和大伙分了手。可分了手,金堂才知道,走在北京的人海里,比自己一个人走在荒山野岭里要孤单得多。金堂听人说郊区盖大楼的地方好找活儿,金堂就往郊区走。可北京的郊区也太大,转了两三天还是觉得在人海里漂。然后,就出事了。金堂现在只能用“出事了”这几个字大致地描述自己的遭遇。出事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路灯都亮了,数也数不清的汽车打着晃眼的车灯窜来窜去,窜得让人心烦。金堂知道在大城市里走路要讲究交通规则,所以金堂规规矩矩地走在马路的右边,小心翼翼地操心着自己的担子,惟恐不小心碰了别人。好好的正走着,忽然听见背后一阵急刹车的响声,汽车的橡胶轮子在柏油马路上磨出来一阵尖厉刺耳的可怕响声,有担子压着不好回头,金堂想,这是哪个龟孙把车开得这么快呀?……这个念头一闪,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觉得扁担忽然飞起来,肩膀上忽然没有了份量。
等到金堂醒过来的时候,头上缠着绷带,两条腿已经没有了。那个压了金堂的腿后来又救了金堂的张老板说,他是冤枉死啦,他说金堂是被马路对面的一辆汽车给撞到自己车轮子底下的,可那辆闯了祸的车当时就逃跑了,这件事情已经在交警队备了案。张老板说,他已经为金堂住院掏了三四万块钱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张老板还把自己车上坐的朋友找来做证。刚刚醒过来的金堂那时候还懵懵懂懂的,还没有真正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金堂拍着空荡荡的被子对医生说,你们咋不问问我,就把我的腿给锯了?医生说,膝盖以下双腿粉碎性骨折,我们只能给你截肢,不截肢就保不住命。医生说,我们不只给你截了肢,还给你开颅取出淤血。你已经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以你现在这种状况,已经算是最好,最幸运的了。你以后的生活会很困难,截肢以后你还得做好长期的心理调整。金堂就哭了,金堂说,我现在成了残废人有啥好的?有啥幸运?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这样活……谁叫你们把我救活的?我把你的腿也锯了,你愿意不愿意呀你?你幸运不幸运呀你?……我活我死是我自己的事,凭啥用你们给的幸运呀?……
那时候金堂特别爱哭,连金堂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了一点针头线脑的小事都要流眼泪,好像一辈子的眼泪全都攒到一块儿了。可那时候爱哭的金堂还根本没有真正弄明白,一个从此永远站不起来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一直等到坐到那两块又粗又硬的砖头上,金堂才真正尝到了没有腿的人是什么滋味。
看见金堂哭,张老板也哭。张老板说,兄弟,我原来也是个木匠,我是从一个木匠熬成老板的,我这老板其实也不是啥了不起的老板,也没有几个钱,就是个包工头。保险公司说现在责任弄不清楚,不负责理赔。你放心,兄弟,不管保险公司管不管,不管找不找得着那个逃跑的小子,我都管你的医疗费,花多少钱我都管!你那些木匠家具和铺盖,我都给你留着呢……
金堂把盖着的被子掀起来,金堂说,我现在要木匠家具还有啥用处?我这后半辈子你们谁管呀你们?你们谁能给我保险呀你们?……
那时候,金堂截了肢的两条大腿还包着雪白的纱布,看上去怪怪的,就像两截白花花的棉花墩子。那时候金堂总会出现幻觉,总是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还在,还是活生生的,会疼,会痒,下了床会走路。那时候,金堂常常在梦里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健步如飞,然后,又在梦里幸福得热泪横流失声痛哭。
有张老板的照应,金堂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因为他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向家里人说这件事情,一直没有想好回家以后怎么办?还有一件事被金堂死死地闷在心里,他当时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就是:像这副样子,就当一个吃饭喝水的废物,就当一个别人的累赘,今后还有没有必要再活着了。一直等到医生说,可以回家继续疗养了,张老板毫不犹豫地把金堂接到自己的工地上。张老板拍着胸脯说,兄弟,放心,你跟着我,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有我一口水喝,就有你一口水!我那儿人手多,照顾起来方便得多。你要是想回家,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要是想把老婆接来,就给家里写封信,我给你出路费。金堂二话不说跟上张老板去了他的工地。金堂想,反正死在哪儿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