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衣锦还乡(小说)
作者:叶 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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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听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顿饭?”
周毅父亲说:“我答应他们了……”
周毅说:“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周毅父亲说:“现在你知道了。”
马小燕决意要走。
周毅只好把她和周枫送到车站。
列车缓缓开出。周毅跟着列车走,渐渐加快,不断地说话,跟周枫挥手。马小燕看着,一声不吭。她冷峻的表情,深深地印在周毅的脑子里。
马小燕和周枫走了之后,周毅感到非常冷清。
周毅父亲说:“不是说了么?女人如衣服,男子汉大丈夫,该干哈干哈!”
周毅苦笑。
他该干哈干哈。可是,他除了要准备着莫名其妙地请村支书他们吃饭之外,还能干哈?
村支书继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侄子,你有个儿子,这点没有问题了。苟富贵,勿相忘!你请我们吃饭,也是个有义气的汉子。来,我敬你一杯!”
周毅知道村支书喝醉了。不醉不归,是古人的诗中意境,但是现实生活中,这种醉归,却不是一件有诗意的事情。
马小燕到上海之后,给周毅发了一条短信。在短信上,马小燕说:“周毅,我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天之力。我等你回来,然后我们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我操他姥姥的城里人就是难弄……”村支书说,“大侄子,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到何时方始休?三条腿的母鸡难找,两只脚的娘们到处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一拍桌子,武断地说,“我看,就这么地吧!”
天上挂着一轮白生生的月亮。天晴,气干,寒冷,周毅感到自己好像服了仙丹一样,身体越来越轻。起舞弄清影,对影成三人!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想入非非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关于嫦娥,在网上另有一个传说的版本。他们说,不是嫦娥偷吃了仙丹,而是后羿给她下了迷药。这件事情,就难办了。
那天,周毅父亲说:“要嘛你跟她离了,要嘛你跟我们离了!”
周毅母亲在旁边提醒道:“老东西,你老抽条了?毅儿他跟我们离什么啊?”
父亲说:“我们断绝亲人关系!”
四妹说:“城里的女人,根本靠不住!”
大年初一,四妹因为嫌周毅送她的羽绒服不够高档,一气之下,拿出剪刀把衣服剪了。周毅给三猫还送了一块镀金手表呢,可三猫是谁,我又是谁?我是你的亲妹妹啊!剪完衣服,四妹倒转刀口,准备继续剪自己。
四妹说:“城里人都是势利眼,见钱眼开,狗眼看人低!”
周毅苦笑。
周毅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村支书这么胖的农民。他眼睛里的村支书,就好像一只刚刚炸好的肉丸一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油星味。他的脸,红彤彤的,好像是泡在烧酒里的一颗大枣。实际上,开襟披着一件羽绒服的村支书,就好像一只刚刚灌满了水的猪尿脬一样,身上是肥得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周毅父亲说,农村你以为咋的?饿死人了?共产党能饿死人?政府都是吃闲饭的?你看人家支书,胖得!直接挂在架上烤了,起码能熬出一吨肥油来。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党的农村政策!他家把村里的鱼塘都给承包了,每年光是贩鱼,就是近百万的进帐。你以为啊,你以为尽是你们城里人挣钱了?支书身上穿的,那是正宗罗马尼亚进口的水貂皮大衣!他手上戴的,那是香港进口的劳力士金表,不是上海牌,也不是梅花牌。你爹我吸旱烟,人家抽尼加拉瓜雪茄!
周毅听得目瞪口呆。
父亲继续说:“人家支书肯赏脸来吃你一粒米,就是给你一个金元宝了……你以为咋的?”
周毅听得垂头丧气。他自己悄悄地还藏了一千块钱,他把这些钱都拿出来,放在父亲手里,让父亲去县城订一桌好酒好菜。
一个人其实有无限种可能性。他要是长出了皮毛,就会变成狮子;他要是长出了翅膀,他就会飞向天空。周毅身上即将出现的奇迹,让他感到非常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当一只飞鸟好,还是做一只狮子自在。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非常失败。
如果可以选择,周毅宁愿选择做一只蚂蚁。
酒足饭饱,大家都歪在了椅子上。周毅非常想给马小燕打一个电话,但是他下不了决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看着天上猪尿脬一样的月亮,感到自己开始急促地想念马小燕和儿子周枫了。他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不能做出任何不符合人类理性范畴之内的事情来。所以,第一,他不能长出皮毛;第二,他不应该拥有翅膀。这些都是不可信的事情。你要是想当一个合格的家长,一个与时俱进的父亲,你就要首先端正自己的态度。
周毅悄悄地离开酒店,先是在洗手间里痛痛快快地小便一通,接着,趁着明亮的月色,闻着硝烟弥漫的空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离开酒店,向城外走去。他要去汽车站,要去长春,要回到马小燕的身边。
他就这么想着,越想越兴奋。这种兴奋如熊熊烈火一样在他身体里燃烧,一直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河面上,掉进一个冰窟窿里,被水冲到冰面底下,才终于算是冷却下来了。
叶开,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三人行》、《我的八叔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