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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郁金香的拒绝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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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经验中,郑先生历来是乐于接待我这个客人的。我曾经多次在她的府上和“九叶”的诗人们欢聚。我的博士生们到郑先生那里去请教,甚至比到我这里还随便(郑先生有时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她是在无偿地为北大培养国内外的学生)。我和郑先生交往如此,应当说,适当的时候前往清华园向郑先生请安和请教是不成问题的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在郁金香花开时节接到过郑先生的邀请——尽管我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这种意愿。
  今年我自杭州“受挫”返京之后,燕园中又盛传郑敏先生家里的黑郁金香开花了。恰好此时我有机会见到她。我含蓄地提及外界盛传之事。郑先生听罢微露欣喜之色,却对这传闻不加证实也不予否认。当然,我所期待的邀请依然是杳无音信。就是说,尽管我提到了那种传闻,但郑敏先生关于她家的郁金香的任何信息都没有透露给我——她可真是守口如瓶了。
  从此,郑先生家里的郁金香变得有点神秘了。依我对郑先生为人的了解,这绝非郑先生的吝惜,这只能说明郁金香这花在中国是太罕见、也太名贵,名贵得有如恐人知闻的家传珍宝!试想,在周围都不宽裕的社区中,那些拥有珍宝的人家的小心和警觉,这样,我们当然也就理解了清华园中的名花之主的心态了。
  郁金香对于一般人来说,并不存在“危险性”,它也许和园中所有的花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我这样几乎幻想成疾的人,万一让他视见,就很难说了。只要将心比心,只要以己度人,我们便会冰释我们心中的芥蒂。但我却始终悻悻。要是说我万里之遥到荷兰而见不上名花一面,要是说我千里杭州之行而只能在夜幕之下、铁栏之外拥有咫尺天涯的孤绝,那么,现在,以北大、清华的一墙之隔,明知清华园某公寓的某一庭院,又明知这一庭院的主人为何人,又明知那郁金香正在京城春天的阳光下艳丽而骄傲地开放着,而我,却依然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这真是从何说起呢?
  所幸郑先生还满有体恤之心,她悲悯于我的沮丧以至绝望。那日见到我,她说,“我可以送一张郁金香的照片给你”。这对于我本不存奢想的心,当然是极大的安慰。我于是开始了新的怀想和期待。
  今年5月的最后一天(这是要加以郑重记载的一天),我的一位博士生蒙郑先生召见,回来后给我留下一信封,信封上写了如下的字样:“郑先生捎来花园的郁金香,这一张是比较清楚的。”展开一看,是郁金香的照片,郑先生没有食言。果然是满满一畦的郁金香,红色和黄色相间,开得很是繁盛。
  我终于“看”到了郁金香。但,如同我最初看到的那样,依然只能是照片。我终于没能看到真实的郁金香!我和郁金香之间,也许隔着的不仅仅是浩瀚的天空和缅邈的海洋,也许隔着的是另一种永远无法破译的东西。但不论如何,毕竟我的眼前有了一张诗人郑敏送给我的她园子里的郁金香的玉照。我感谢诗人的慷慨馈赠,也为她的一诺千金。我于是最终也不曾看到真正的花,那在阳光下开放的、花瓣上留着晶莹的露珠的真正的花。我只是完整地做了一篇遗憾的文章,这是我的不幸,也许更为不幸的是,这篇文章的题目,还是拾了张抗抗的牙慧,经过我的郑重请求,蒙她慷慨“借”给我的。
  (后记:张抗抗写过《牡丹的拒绝》,是一篇非常出色的散文。此文的题目非沿用“拒绝”不可,的确是经过“申请”而获准的“借用”。此文草稿于数年前,定稿于今年,郁金香在现今已非稀罕之物了。)
  
  附:我有了一枝郁金香
  
  我终于有了一枝郁金香,一枝带着露水的、金黄色的郁金香。这枝郁金香我等了好久,终于幸福地等到了。它是郑敏先生郑重地递给我的。那天在清华园郑先生的寓所,在场的还有很多人,郑先生没有送给别人,惟独送给我一枝郁金香,一枝充满生气的、水灵灵的郁金香。我是多么的欢喜,因为这是我长久的等待。
  我的欢喜是有原由的。记得那时,郑先生家还在清华园十一公寓。郑先生住一楼,一楼门前有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小花园。郑先生喜爱郁金香,引种了几株名贵的郁金香品种。其中就有最名贵的黑郁金香。那时国内郁金香很是稀罕,人们知道郁金香是荷兰的名花,只是无缘拜识芳容。因为国门刚刚开放,与外界的联络还有比郁金香更为急切的事务。郁金香于是就成了稀罕之物了。域内如此,公园如此,私家更是如此。
  郑先生花园里的郁金香开放了,这当然就成了当日的一道时闻。我对郁金香倾慕已久,与郑先生更是熟悉,当然不想放弃一睹芳颜的机会。我曾向郑先生表示过这种愿望,可是大概是这花太名贵了,我并未得到邀请。“室有美妇邻夸艳”,是要格外当心才是,这是自然之理,一般人也都能理解。但在我,因为与郑先生这种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平常去她那里甚至是无须预约的,就不免有点不是滋味了。我的这种心情被细心的先生知晓了,她大概是为了抚慰我,先是让我的一个学生专程送来了她为我拍摄的郁金香的照片。我当然感谢她的这番好意,只是为她曾经的婉拒而心怀耿耿。
  这就有了如今的这枝郁金香。从当初的拒睹芳华,后来的赠送玉照,再到如今的贻我佳丽,前后时间大约是三载过去。先生心中惦记再三。于我则是欣喜莫名。鲜花传递,情感交流,这在今日已是平常景象。而在我,在郑先生,却有着言语难以表达的“背后的深意”,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有了一枝郁金香,而且是郑敏先生送给我的。我感激,而且欢喜。
  
  2004年7月7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谢冕,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当代学者自选文库—谢冕卷》、《诗人的创造》、《燕园问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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