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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郁金香的拒绝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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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
  
  我对郁金香心仪已久。最初是在一份挂历上看到,大概是荷兰或是西欧的某一个国度吧,那里种着大片大片的郁金香——如同我们这里的农民大片大片地种着小麦或水稻那样——单色为畦,一色一畦,仿佛是铺着彩色的地毯,直至眼力不及的远方。如海的郁金香,掀起彩色波浪的郁金香,单看照片,便令我神往而沉醉。郁金香这花给我的印象,便是那挂历的画给的,她不仅婀娜多姿,而且是排着方阵的无言而宏大的气势,显得格外地动人。
  也许郁金香的迷人在她的造形的单纯而简洁。她形如高脚酒杯,端庄、高雅如名门淑女。花卉中形色娇媚的是虞美人、仙客来,以及木本多年生的西府海棠。取其香气清雅的,大体总不见鲜丽的色泽,如水仙、米兰、茉莉、桂花等。说来惭愧,直到要写这篇文章了,我除了对她的色彩可以从画中间接地感受外,而对她的其它特点,特别是她的香气却毫无所知。我之所以如此无知,并非是我的格外愚钝,而是由于郁金香对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郁金香是“洋”花,国中不多见。但我又不满足于只是在画中或照片中看,于是益发激起我“一睹芳颜”的愿望。1992年我有第二次的欧洲之行,英国之后,第二站便是荷兰。荷兰是郁金香的故乡,又是将她作为国花。据说二战期间,大概是1944年或1945年的冬季,因战时饥馑,荷兰人食郁金香的球根得以存活。他们感谢这多情多义的郁金香,战后便定之为国花。我访问荷兰时正值春季,应当是郁金香花开时节。我想,这下可有机会一谒这名声远大的名花的风采了。
  从伦敦飞阿姆斯特丹,再从阿姆斯特丹乘坐火车去我参加会议的莱顿小城,铁路沿线,铺展开这个国家花团锦簇的大地。世人皆知,荷兰不大的国土低于海平面,这一片如花的土地是荷兰人用他们的智慧和毅力在与自然的较量中造出的。火车行进着,铁路两旁,没有国内惯常见到的垃圾的倾倒和堆积,而是洁净如公园。远处的海岸,近处的运河,还有矗立天际的缓缓转动的风车,而无尽绵延的则是铁道沿线的鲜花——但我没有看到郁金香!
  在莱顿住下来,我性急地要在这郁金香的故乡见我倾心的久慕的朋友。这城市沿运河有许多商店,最撩人眼目的就是花店。对于欧洲的花卉,我在英国时已有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在牛津的那个白天和那个夜晚。我一方面为英国友人的热情款待而感动,一方面则是由于英国的鲜花。也许是因为气候适中、不冷不热,那里的花不仅是色泽艳丽,而且许多花色在国内未曾见过。荷兰的鲜花也是极著名的,品种之多让人眼花缭乱。我自信在国内许多花都叫得出名字,但在荷兰却不灵了,许多花我闻所未闻。
  在荷兰逛花店是极大的享受。徜徉在滨河花街之上,杂沓于钗光鬓影之中,你会感到仿佛是全世界最美的色彩,都汇集到这里来了。你一下子就体悟到这世界原来是这般鲜丽、这般光艳、这般富有生命力。而令人意外的是,我依然没有看见一朵郁金香!
  我在荷兰逗留的时间是六月初至六月中旬,那里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而独独是郁金香花时已过。更为遗憾的是,不是已过多时,而是刚刚开过!但是,即使是我迟到一步,也不该这样绝情绝义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啊!我是带着被拒绝的怅惘离开荷兰的。莱顿运河上驶过天际的白色游艇,阿姆斯特丹夜世界的宁静的狂欢,海牙沙滩上尽情享受阳光和海水的人群,一切都是激动人心的,但一切也都由于郁金香的缺席而失去了生气——这世界仿佛留下了无法填补的空洞。
  从荷兰回到英国,大英航空公司的航班再次飞越英吉利海峡,舷窗下湛蓝的海水铺开一幅柔软闪光的锦缎。飞机低空飞越伦敦,泰晤士河上的滑铁卢桥,“大笨钟”,教堂的尖顶,当伦敦多情地为我展示她如画的光彩时,我有一种不远万里满怀希望地前去会晤日思夜想的、最亲爱的人而不能如愿的悲伤。我因为郁金香也许并非有意的伤害,而在如花似玉的伦敦城里抑郁寡欢。
  
  其二
  
  郁金香是多年生的球根草本植物。多汁的茎,碧绿而直,花茎的上端骄傲地举着花朵,花形如俏丽的高脚酒杯。整齐的花瓣,枝无旁出,每枝一花,多系单色。我一直在为此花做梦,为她的高洁而幽雅的姿态,为她的不事喧哗的单纯的美丽。那年荷兰之行的一场空梦,我只能嗟叹我与此花缺少缘分。
  事过三年之后,今年春天,杭州西湖有个约会。我的下榻之处,是位于汪庄的西子宾馆。开窗临湖,花影鸟喧,如与美人相对。住所出门,便是雷峰夕照旧址。有幽径通往山巅,可凭栏览胜。在那里前前后后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在京时每日忙忙碌碌,总有做不完的琐事,在这莺飞草长的暮春江南,西子的湖光山色,倒也能慰我清寂。
  在杭州西湖的最后一日,晚间饭后友人陪我散步。那时华灯初上,夜色已暝。友人忽然说起,近年新辟太子湾公园离此不过数百米,何不前去一观?况且那里还在举办一年一度的郁金香花展。一听此言,我若触电。心想前年万里飞行,兴冲冲前去拜谒郁金香王国,却无获而返,不想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得以如愿。我自是欣喜难言。郁金香花展国内其它城市未见举行,据说这里所展之花都是从荷兰空运来的花苗,经过一段时间的培植,便在公园绽放迎人。
  从汪庄至太子湾果然不过数百米,步行不及十分钟便到。但当我们惊喜于这么快便到达时,却是迎头一盆冷水:因为闭园时间已到,公园的门刚刚上锁。从铁门的缝隙中往里看,我可以看到盛开的郁金香在乍临的夜色中含蓄而多情地伫立着。然而,无情的铁门却把这最可能的相见,造成了永远的拒绝。
  陪同我的友人一时情急,在门外拼命地叫喊。千呼万唤终于唤来了同样无情的守门人。他似乎为这过时的客人的唐突而愠恼。我的友人,这位身材魁梧的汉子,笑容可掬,又是递烟,又是恳求,说了一连串“北京来的教授”等无用的话,就差下跪了,还是不能打动这铁石心肠的守门人。我们是绝望地陷入在无边的黑暗中,而隔着铁栏杆的门,无边的郁金香同样绝望地站立在无边的黑暗中……
  要是说两年之前我在荷兰被郁金香所拒绝,是由于花时乍过而失之交臂,而现在,这一切只能以宿命来解释了。我来杭数日多有闲暇,而太子湾公园距我住地只是咫尺之遥,我有很多的机会可极易地一睹郁金香的丰采,为何只是在我离杭的前夜方才获知?更不幸的是,为何获知的时间是在公园闭门前的顷刻?机票已买,明晨曙色未临时节我便须前往机场。而此刻却是园门深锁,守园人铁石心肠!天意如此,我真的是绝望了!
  次晨一场豪雨中我离开西湖。路灯影映下的西子正是睡眼惺忪。沿着苏堤望去,这一带的烟波柳岸在拂晓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别有一番情趣。而我,却由于名花的再度拒绝而兴味索然。我若有所失地登上了从杭州飞往汕头的航班,开始另一次艰难的寻觅。我期待着另一次天意的垂怜,以慰我内心的伤痛。
  
  其三
  
  我之被拒于郁金香的故事没有结束。它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奇。要是没有那离奇造成的沉重感,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其一、其二,乃至其三的笔墨了。这都是对我心灵的沉重的打击。而最沉重的、但愿也是最后的一次打击,却是与我所敬重的郑敏先生有关。郑先生到过荷兰,好像还不止一次。我听说郑先生的花园里引种了名贵的郁金香,而且已经引种成功。有人已在郑先生的花园里欣赏过这尊贵的异国名媛。我私心艳羡郑敏先生与名花有缘。
  我的家在燕园,郑先生家在清华园,我们两园隔着院墙几乎连成了一片。从北大到清华,步行半小时可达,我们真的是近邻。可是,为了这郁金香,我多次试探着间接甚至直接地向郑先生提起,希望能获得到她家欣赏郁金香的邀请。我暗示着、坚持着,每次都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郑先生对于我的“提醒”,通常不是微笑不语,便是有礼貌地避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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