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新疆时间(外一篇)
作者: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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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人已经把世界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忙人忙着在山上挖洞、江河上筑堤。忙着拆迁、占地、建厂子。在广大农村,政府忙着赶农民致富,强行动员农民养海狸鼠、种水葫芦、栽果树,果树挖掉种葡萄。倒腾来倒腾去,土地没安宁过。结果呢,倒霉的是农民。地倒腾坏了,农民被倒腾得吃饭都成问题了。
好在我们现在知道穷人的无辜了。在一些地方,政府不再动员农民去做不合时宜的事情,而是鼓励农民在有限的土地内,先种够粮食,解决吃饭问题,再谋求其它。
在新疆南疆的一些村庄,麦子收完后,村长就要把每家每户的麦种收上来,统一保管在村里的库房,春播时再还给农民,不这样做,到了春播时一些人家就连种子都吃光了。交种子那天,每家派一个人,背大半袋麦子送过去,口袋上写着名字,不过秤,春天从库房背出来的时候,自然就知道是不是背进去时的重量。这个不知谁发明的集体保管种子的办法,真是行之有效。村民少吃几顿饭,只要饿不死人,谁都不用负责。播不下去种,地撂荒了,村长要负责任,乡长也要负责任。吃饭依旧是一些地方、一些人的头等大事,其它都还顾不上。
我去过那些村庄,一小块绿洲,陷在无边的沙漠中。人均七八分地,种麦子都不够口粮。我若住在那样的村庄,也想不出更好的生活办法。也许他们那样生活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在根本没办法挣到钱的状况下,学会过一种没有钱的生活。学会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把日子过下去。忘掉新衣服是啥样子,忘掉新皮鞋啥样子。肉嘛,想一想味道就行了。总之我是吃过肉的。谁年轻时没风光一时。少走路就不会磨坏鞋子,少干活就节省衣服。那一小块土地,忙死也长不出金子。还不如闲着,少用劲少吃粮食。节俭着过啊。
一般人到了四十岁才会变得节俭务实,不敢乱花钱了。二十岁的时候没有钱,但有一个花十个,不害怕没钱。一来钱不是自己的,父母给的。二来在做梦的年纪,相信自己的三十岁里堆满了金子。到了三十岁果然要比二十岁时富有一些,但并没有堆满金子。又梦想四十岁里堆满金子,依旧不害怕没钱,请朋友吃喝,仗义疏财,自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到了四十岁,就什么都看清楚了。官能当多大,钱能挣多少,都清楚了。他再不会梦想五十岁里会堆满金子。只会清楚地看见五十岁里逐渐老掉的自己,逐渐衰弱的身体,生老病死。这时手里的每一块钱都变得珍贵,不敢乱花了。他知道钱像岁月一样,流失便不会回来。后半生里,花大钱的事躲不过去,随便一场病,几年几十年的积蓄就没有了。以前人们不怕老,老了可以享儿孙的福,儿孙即是财富。年轻力壮时,只要多费点劲,生养一群儿女,就什么都不怕了。一群儿女中总有一两个出息的、孝敬的。如果你活得长寿,享受到孙子、重孙子的福,就算福寿无疆了。财算什么,财造福人了,才算财富。如今谁还敢把养老的事寄托在儿女身上。有国家工资的人,靠养老金。没工资的农民、无业者,把前半生里挣的一点钱,紧紧捏住。哪敢随便花啊。更多的无业者,前半生里一无积蓄,老年后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些没收入的人们在怎么过日子,他们买面买米的钱从哪里来,中午的时候,他们跟我们一样在吃午饭吗?他们吃的什么饭,有饭吃吗?我们光知道身边有多少多少贫困人口,却不知道他们的贫困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走进那些贫民的家里,看看他们碗里的饭,看看他们的被褥,还有他们的孩子。社会的贫穷被广大的穷人隐藏起来,穷人越来越远离繁华、远离闹市,把财富垒筑的城市让给富人们。这座城市不久前,还是他们的庄稼地和果园,后来就变成富人的天堂了。穷人退后到边缘,悄无声息地过自己的穷日子,在他们中间,有我大哥、叔叔和姨姨,有我多年不曾往来的亲戚。他们穷得几乎过不下去,却从不到城里来向我借一块钱。他们从来就会过穷日子。偶尔一两年,好像也富裕过,好景不长,很快又穷得啥都没有了。
刘亮程,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长篇小说《虚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