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到三江喝茶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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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台风的时候,下起了骤雨,池塘的水破堤而出,昔日的街道顿时变成了河流。那些冲出樊笼的鱼儿,纷纷来到街上,慌乱而惊喜地闲逛起来,张开的背鳍犹如刀锋,闪电一般划过水面。有些鱼,肯定就是那些没有生活经验的鱼,由于惊喜,止不住用力一跃,居然跳进了人家的门坎。整条大街因此变得兴奋热闹起来。三江镇,这个海南岛最北端、没有什么名气的小镇,就这样接待了这些不速之客。满街浑浊的水流很快消逝了,余兴未尽的鱼儿们只得匆忙遁入就近的沟渠。假如它们还有兴致的话,那么,等待下一次打台风吧。
在属于我的时光之中,差不多有一千多个日子就是在三江镇打发的。那时,我还年轻,总是无所事事,喜欢游逛,毫不在意地挥霍着我的金钱和生命。
三江镇和我以往到过的任何一个小镇都没有什么区别:弹丸之地,衣窄袖短,一股不言而喻的小家子气扑面而来。在所谓的新街的当口,有一家叫天天茶店的茶铺,经常坐满了茶客。我在三江流连的日子,就常常是其中的座上客。
老关也是这家茶店的熟客。一天,我正在品茶,店门口的街上忽然出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他之所以吸引了我的目光,是因为他的手上牵着一头高大的黑山羊,他朝店里探望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
“能在这里就坐吗?”他指着我面前的空座位说。
“请吧。”
“谢谢。”
男人的普通话不标准,发音黏滞不清,一听就知道是当地人。但他的装模作样和他的黑山羊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那山羊立在桌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男人。
“小妹,”他招呼道,“来一杯珍珠奶茶。”
他开始饮茶。他喝茶发出很响的声音,好像故意叫人知道他的津津有味。这当儿,那羊竖起尖削的双耳,眼神像凝固的果冻。
“哦,乖乖,”男人说,“你也想喝茶。啊,小妹,再来一杯珍珠奶茶。用敞口大碗。”
茶端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黑山羊“咩”地叫唤了一声。“别急,茶还烫着哩。”男人说道,一边自己端起杯子用起茶来。
“你是大陆人?”
“是的。”
“大陆仔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不用眼看,用鼻子闻也能闻出来,你们身上有一股泥腥味。还有,大陆妹,也一样,哈哈哈。”
我埋头喝起了茶。这时,羊又焦躁地叫了一声。
“吵什么。”男人骂了一句。“我很想上大陆去,我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大陆。湖南,你知道湖南吗?湖南是个什么地方?我就想到大陆的湖南。”
羊又摆了摆头,把撂在桌子上的绳子牵直了。“哦,乖乖,我是说说玩的,我哪会抛开你到什么大陆去呢,来,喝茶吧。”
男人端起碗,俯下身子就近山羊。山羊把它的长脸搁在碗上,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集都散了,你的羊还没有脱手,是没有人要?”我说。
“我不是拿它来卖的。”
“那,”我思忖着,总不会是到镇上来放羊的吧,牵一条狗在手上可以壮胆,然而一只羊会给人带来那样的威风吗?
“我们俩是来逛街的。”男人说。
“逛街?它也懂逛街?”
“当然。”
“它能懂什么名堂呢?”
“懂,反正它懂。”男人说。“大陆仔,考你一下,你看这只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瞅了一下山羊,看准了垂挂在山羊胯间的那个状如木瓜的物件,就说:“公羊。”
“错了。”男人说,“是羊公。”
“明明是公羊。”
男人恼怒起来:“公羊跟羊公不是一回事。”那只羊好像听懂了它的主人的话,十分震耳地叫唤了一声,眼里透出一股雄悍凶蛮之气。
男人拍拍山羊硕大的脑门,说:“我知道,我们在街上耽搁得久了,你想早点回去,行。”他又将头调给我,对我耳语道:“你懂吧,在村子的树林里,有好多只漂亮的母羊正等着它呢。”
男人喝尽杯中的残茶,牵着他的黑山羊扬长而去。
这个老男人就是老关。
我本来以为再也碰不见老关,但三江是个小地方,况且这个老关喜欢喝茶,喜欢逛街。在茶店,坐满了茶客,大家七嘴八舌,偶尔传来一两声羊叫,确实别有情趣。老关到哪,就把那只黑山羊带到哪,这两样东西差不多就是那样形影不离。有一回,那只山羊独自站在一间房子的门口,开始我还没有看出那羊就是老关的那只,等走近了才敢确定这就是那只,心里纳闷,这兄弟俩怎么走散了呢?羊朝屋里探头探脑,一脸的踌躇不安。那是家美容院,莫非黑山羊也有心进去见识一番?对面有家茶店,我叫了一壶茶,慢慢喝起来。我的茶快喝完了,黑山羊烦躁地叫了一声。又过了一枝烟的功夫,才见老关满面春风地从对面的屋子出来。
我朝老关喊了一声:“老关,这边,喝茶。”
老关见是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的羊告诉我的。”
老关转身看看他的羊,十分疑惑地骂道:“是你?你个老杂种。”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说老实话,像老关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我费这么多的口舌,如果不是因为另一个人,我记得的可能就是老关的那只黑色雄壮的公山羊而不会是老关。
咸腥的海风终日吹拂着三江镇,爱玩彩票的三江人相信好运就像海风一样时刻在他们身旁缭绕,只要伸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彩票摊点云集的旧街,成天扭动着被这种信念挑逗得奇痒难耐的人群。三江的街头上个个都是彩迷,两个陌生的彩迷碰在一起,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足可以叫他们引为兄弟。在这个充满咸腥味的海洋世界里,每个彩迷都像一尾海鲜,不分昼夜,在街巷、在茶肆,四处游逛,伸长鼻子和耳朵,到处嗅听,以图随时捕捉财神的衣袖。因此,怀着侥幸的三江人做起生意来,常常潦草不堪,而且非常欺生,对陌生的外地人总是倨傲不逊。在最初的日子,我非常渴望成为一个三江人,像他们一样一天购买许多张彩票,然后一心一意等待着中奖。当又一阵海风从三江镇的街头拂过,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一股咸腥味,这丝味道很快汇入了三江镇的主流味道之中。这样,我与许小洁重逢就变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
完全是因为一个梦。现在我已记不清那个梦了,但梦给我提示了几个令我激动不已的数字,我跑到旧街,用梦中的数字组成的号码,买了一大把彩票。如果我中奖了,我会变得很富有。那么,我立即离开三江。我担心由这几个数字组成的号码没有被我买尽,我又上街转了一圈。
在新街的一家服装店前也摆出了一个彩票点。卖彩票的姑娘很眼熟,但我一时又拿不准在哪见过。我报了我要买的那个号码,她撕票时抬头望了我一眼。
“你?”她有点吃惊地说。
“哦?”
“你不记得了吗,在海口?”说完,她低下了头。
这样,我与许小洁不期而遇。许小洁现在替人卖彩票,与她相逢,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倒勾起了我心中的愧疚。并不是我有负于许小洁,而是我的朋友阿星有愧于她。
那次,阿星开车带着我到海口去玩,在一家茶店里我们看见了许小洁。阿星对我说:“这是一个大陆妹。”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你看她那个白净的样子。不信,叫过来问一问。”
许小洁过来了。阿星说:“小妹,能不能请你喝杯茶?”
“谢谢。请问,两位大哥要什么茶?”
“什么茶都可以。小妹是大陆人吗?”
“是的。”
阿星朝我一眨眼。“小妹,他也是大陆人。”许小洁扭头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大哥是哪里人?”
“湖北。”
许小洁瞬息眼眸一闪:“我也是。”
阿星丝毫也不掩饰他对大陆妹的偏好(就像他嗜好海鲜一样),每次他要的都是大陆妹。这次,他的目光又像往常那样越来越浓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