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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帝国写照

作者:杨 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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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妇女的性格也是微妙的。我们在陈寿《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读到的“妇人不淫,不妒忌”,或者新渡户稻造先生在《武士道》一书中介绍的,勇于殉夫的、理想的“武士的女儿”(就像三岛由纪夫《忧国》中的丽子),这些与每日在超级市场出出进进的家庭主妇,与公司里疲劳的女职员,与原宿的女“朋客”,与穿和服的、穿破裤子的,或者夜晚公园里什么也不穿的女暴露狂混在一起,几乎把一种最优美的特征弄模糊了:那就是羞涩。
  而那本是最东方的个性。
  日本的死板,和日本的唯美,常常是一码事。
  
  十五
  
  每个外国人在日本都能遇到不计其数的社会角色:老板、上司、同僚、女人、颈子洗得雪白的公务员或染头发的痞子,以及众多别的外国人,当然还有一些同胞:医生、律师、留学生、艺术家,在日知识分子和成千上万的、不知为什么但又非要来日本打工的内地人,还有偷渡成功的文盲、流亡者、在逃犯人,无数因签证过期而“黑下来”的“闯将”、骗子、陪酒女郎、开了店的华裔小业主和偶尔客居东京的大陆名流……譬如光我曾打工过的一家塑料瓶厂里,就有一个上海人、一个香港人、一个台湾哑巴、一个和日本姑娘结婚的浙江小青年,以及一大群菲律宾、巴西和越南老妇人。所有这些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帝国后,却都有着一种无产阶级式的急躁:因为钱。
  有时走在大街上,能看见正在搬运货物的黑人、半夜修路的朝鲜体力工,也能时不时遇到专来日本消耗公款的大陆官僚,或者走进成人店的西服邋遢的农民企业家……但这一切和日本社会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协调?那曾经敌视多年的民族情绪是怎样转换成单纯的经济观念的?乌托邦的失落者、第三世界国家伤感的“叛徒”们、一度在“汉奸”和“帝国主义”这些名词面前高举一只拳头的道德家,和着那些来自中东、印度和各种文明古国的不肖子孙们一起,是怎样在“资本主义”这盘大杂烩里变得垂涎欲滴的?
  于是,无论当我第一次在住处门口的墙上看见“日本共产党”的宣传画时,还是在日比谷皇宫、在御茶之水、在银座银行门前或无数车站阶梯上看见形形色色的乞丐时,我都不禁有茫然若失的荒诞感。荒诞就在于:他们根本就互不关心。那些总是强调人类平等的人——骨子里都不过是“贱民”。
  在社会角色的背后永远有一种来自社会整体的分割与孤独:即所谓阶级。
  “人民”是一盘散沙。这一点,哪里都一样。
  
  十六
  
  我终于见到了金阁寺:见到古代的光。对于现代人,它是绝对美,是奢侈的符号,是明镜,是生锈后又被重新磨亮的刺刀。对于我,除了与小说印象的再审美之外,它确实像我在穿越了一千个夜晚后遇到的第一盏触目惊心的灯!
  它抵消了我在日本的全部疲劳与黑暗。
  它在一刹那让我理解了一切我对这个小帝国的迷惑。
  华丽、耀眼、空灵,如同湖中心一艘金色的画舫。这是纯粹东方的灵魂建筑,是阿房宫和迷楼的传统,是古中华造型美、禅宗和日本贵族精神的结晶。我望着它,好像望着一个乳房的幻觉、一轮月、一团三岛由纪夫式的火焰,或一朵必死的金云。这种夺人魂魄的光辉和颓废,也令我想起南唐后主的花园或宋徽宗的宫廷。金阁寺很小,只是墨绿山水中一个灿烂的点,但就这一个点,已好像一颗直刺西方文明的极端之星。在它锋利的光尖下,无论是巴底隆神庙的传统,还是哥特式教堂、凡尔赛宫,亦或纳粹设计的庞大的日耳曼尼亚中心,纽约的摩天大楼……尽都黯然失色。
  因为它和一切实体建筑的含义完全不同。它的主义是:色即是空。
  它用高纯度黄金一点点筑成、粘贴、契合。在它的镜湖池、苇原岛、书院、方丈、泉水和松树的围绕下,从水中渐渐升起。它的“空”的美丽,恐怕连埃及金字塔也要自愧不如。因为金阁寺不是陵墓,它不是用巨大无比的气派来表现死亡的神秘和伟大,恰恰相反,金阁寺是室町时代足利义满将军生活的地方。它在改名为“鹿苑寺”的前前后后,都和禅宗的色空论是统一的。一个政治人物(包括修建银阁寺的足利义政)把自己的浮华别墅和虚无思想如此紧密地相联,而且形式如此唯美,只有东方人才有这么超然的极端境界。
  在金阁寺的三层楼上,有一块天皇御赐的匾额,上书:“究竟顶”。
  这正是源于佛教《心经》的“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之意。
  所以后来金阁寺被烧似乎是注定的。它必须毁灭。否则,就不能在历史中完成它色与空的主义;就不是纯东方式建筑;就不能成为绝对美!
  金阁寺,对我的刺激是必然的。这还不仅仅因为三岛和水上勉的小说。我到京都的那天下着雨,而雨水是最容易让我想起古代中国的东西。一闻到雨味,古中华帝国那种潮湿的景象便浮现出来,好像从茶水深处偶然浮出的片片茶花。与妻子一到京都,我就直奔金阁寺,雨水中妻子的脸和光辉的风景、异乡的古中国幻觉,都似乎在对金阁寺的注视中混在一起了。我发现这两个帝国的古人在对丰满生命和一切皆空的处理上,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金阁寺当时在我眼里,并不完全是日本,更多的是日本对中国的一个比喻。
  它是一粒纯正唐朝的种子。禅的种子。
  那个有点被印度化了的,但又保持着中国贵族的排场,视黄金为粪土,但又有着东方专制主义神秘的奢侈感和集权美的唐朝。它那艳俗的形状,尖锐、典雅,含金浓度,犹如一枚千年闪光的羽箭箭头,以整个山水为弯弓朝向宇宙时空,不知何时射出……这一切使我凝望良久,几乎竟忘了身在何处……
  
  十七
  
  看过了“枯山水”(一种用小石子堆成的水圈波浪,源于佛教思想“有=无”,类似西藏密宗用沙画曼荼罗图,画完后即让风吹散。)也就明白了日本的一切形式美;明白了京都的竹林、茶庄,俳人的小草屋、点心,神社和其它现代日本人性格的一致性;明白了日本生活中“假”的含义。因为连生命本身都有着一种伟大的虚假性:不久就会死去。也明白了三岛由纪夫在《太阳与铁》中为什么说:花朵之美,因其必然要死。“武为落花,文为培育永恒不朽的花。不朽的花,就是假花”。
  同样,没有永远不干涸的水。不朽的水,就只能是龙安寺那种“假山水”。日本帝国的“武”已在二战中坠落。要想再重造不朽的帝国,就必须是一个架空了天皇的假帝国。正如曹之咏:“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独自坐在龙安寺的那一大片“石水”的庭院中,不禁为两国古人在对世界的参悟中如此异曲同工而感动。
  
  
  十八
  
  我是春天离开那个帝国的。那个像蒙古人、金人、满人和欧美人一样,在中国制造了战争和屠杀,也制造了历史和文明的,优美、残忍和有洁癖的帝国;那个融小丑和英雄为一体的,又在疲劳与色情中殉道于经济的帝国。我的确没有遇到什么大事件,却又好像有了一种更广阔的相遇……
  那是四月的帝国,樱花像亿万粉色的军队云集在它的每条街道上。当樱花初现时,我只觉得好像是无数少女的、还未隆起的片片乳晕,漂浮在全日本的半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如同黄祸时代席卷整个欧亚大陆的鞑靼人营帐,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地,只在几天之内就霸占了帝国的全部视野。
  但这还不是让我彻底震惊的。
  我震惊的是:这些像浓云般重压在枝头的无限樱花纷纷飞落的时候!
  只在一周之间,但见亿万花瓣,铺天盖地,飘飘扬扬吹向岛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吹向东京、横滨、大阪、京都、奈良、鹿儿岛和北方四岛、冲绳美军基地和长野的森林里、广岛废墟和多摩灵园;吹向皇宫、电车站和帝国大学,吹向每一个下班的行人身上,吹向女中学生和老职员的脸庞;花瓣们不仅是零星而落,有时是暴风雪似的横扫大街,犹如密集的群星向着太空放射。它们在高楼、树枝和蛇行的车流上空打着转,仿佛无数粉红的幽魂之船最后横渡人间。它们裹着泥土,拌以灰尘,时而高过鹞鹰,时而沾着鞋底,带着一种蝴蝶夫人皮肤般的遗香,箭羽蝗灾般向着四面八方飘舞飞散……正如禅诗所云:
  
  花开满树红
  花落万枝空
  惟余一朵在
  明日恐随风
  
  这是某种最后的、帝国的胭脂。某种最后的、如血的绝对美。我知道我到此刻才被真正感动了。这种感动与民族矛盾或文化冲突毫不相干,它完全是人生上的。因为,当谁看见了这个本来以“刀花合璧”而自负的地方,在它的刀(武力)已然被封存之后,花,却依然如群雄们的断头一样照旧纷纷落下时,谁都会被感动。再加上这种毁灭之美在这个帝国居然又是一年一度的,怎还能一点感觉不到它的神秀,它的速度,和它在一刹那中的伟大光辉……!?
  
  杨典,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狂禅》、《琴殉》、《黑镜头面孔的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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