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海棠的风
作者:陈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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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里的上千棵梨树,正借着暴风雨的力量,显示着自己的温情。梨子们已经铺了一地,却仍旧在落,稠一阵,稀一阵。树底下的男男女女只感到了被梨子击打的疼痛,却听不见梨子落地时的声音。暴风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父亲、母亲、三哥和我只管拣拾,大哥和二哥负责挑担运送回家。人丁稀少的人家,急得手足无措。我们弟兄四个加上我姐姐,显示出了令人眼红的优越性。我们个个手脚麻利,我们甚至只拣拾没有摔破的梨。梨是生产队的,但是,梨被暴风雨刮落了,太多的梨被暴风雨刮落了,于是,任人抢拾,什么“成分”,什么“按劳分配”,什么“帽子”,全都不存在了。甚至连大队、生产队的界限也没了,相互间勿需看清对方是谁,是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暴风雨带来了意外的自由感、狂热感、平等感、解放感,更带来了“富有感”!
直到风停雨歇,天差不多亮了,踩着满地泥泞回到家时,堂屋地上、厨房地上,已经无处插脚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梨、各式各样的梨。天晴后,大多数梨被切成薄片,晒在房顶或院里,晒干后,再炒熟,把粮食也炒熟,将两者掺在一起,磨成炒面,味道发甜、微酸。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石磨碾动的声音和母亲推磨的脚步声,总是响到深夜。那时候,牲口是生产队的,不能用,只能由人来推磨。煤油灯下母亲一个人推着石磨,一遍遍围着磨盘旋转着,我们却在被窝里熟睡,并没有感觉到母亲的辛苦,此时忆起,岂止心痛!
目下的河湾多为菜地,小块小块的菜地,充满小农气味的菜地,韭菜、辣椒、茄子,自得其乐地在低处成长着。而我的目光总是习惯于注视高处——原先被高大的梨树们所占据的空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哀伤,我实在说不清上千棵、二三十个品种的梨树从河湾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原因,我问:这场浩劫是怎么发生的?我在既没有水,又没有树的河湾里无目的地行走,有些顽固地要找到些什么。我能够说得清河湾里大多数梨树的位置,尤其是那些我偷过梨的梨树。站在年少顽劣的我曾给唐晴老汉的头上撒过尿的那棵梨树的位置上,想象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黑夜,想象着唐晴老汉一跛一跛跑开去的样子,感到有种浓浓的荒凉感正沿着双腿攀爬上来。
清溪河干了,涝坝没了水源,自然也干了。海棠人不使用涝坝,已经超过十年了。我忘不了我亲眼看到的涝坝最后干枯的情景:涝坝中央先是剩下了一锅底那么多的水,四周布满了不规则的裂口,裂口越来越大,向中心靠拢,一丛丛的水藻,完全枯萎了,有的趴伏着,有的却还歪斜地站立着。那一锅底水变得越来越少,在一个酷热的中午终于蒸发尽了。这时,那些一寸长的小鱼,还有一些黑色的泥鳅,全都一头扎在刚刚裂开的还有些水的裂缝里,尾巴一摆一摆的,越来越无力,但仍然摆动来摆动去,我没有耐心等它们安静下来,就回去了。下午我又去了。是的,那时它们彻底安静了。它们的身子倒插在裂缝里,干干的尾巴静静地歪在一旁。
“这天气,不知怎么搞的,现在连风都不刮了!”去年夏天,我回老家,在清溪河里碰着了八十岁的唐晴老汉,他竟发出了上述感叹。当时我大感疑惑,我知道,风不仅有,而且常常是大风狂风,甚至常常是沙尘暴,而且沙尘暴的数量和破坏力,在逐年增加,老头子怎么会有如此不可理喻的感叹呢?
于是,我特别为唐晴老汉作此小文!
陈继明,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途中的爱情》、中短篇小说集《寂静与芬芳》、《比飞翔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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