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静静的河流(外一篇)
作者: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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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华伟最初听得是津津有味的,听到末了我们仨问他的时候,他先是愣了半天,后来才明白我们是在骂他,慌忙与我们仨对骂,但一张嘴战三张嘴显然不是对手 ,我们用生活中最难听的话骂他,我们从头到尾都占了上风,我们一直到把蒋华伟骂哭,一路小跑着回家搬“兵”为止。兵是大兵,自然又是华伟娘,这个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倘若恼怒起来,宛如一只下了高山的母老虎,见谁吃谁,碰上打架的时候,就连她男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平日里她普普通通的,可一旦逢上骂街一类的事情,她立马怒眉横眼,骂人能骂出一千个不重样儿,死蛤蟆也能骂活,能把阴曹地府的八辈老祖宗骂出悔恨的热泪来。
大老远,我们就听见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杂夹着女人的低吼和小孩的嗷嗷声响:“坏了,母老虎下山了,快跑呀——”然而,我们跑回了家,华伟娘他们也跟着撵到了我们家,我们跑进堂屋,他们撵到堂屋,最后,我们惊魂未定地躲在西屋的面缸旮旯里,恨不能扒个地窟窿,一头钻进去避难。这个时候,堂屋里华伟娘在踱着碎步,满屋子回荡着的“橐橐橐橐”的声响,包括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过了半天,我听见华伟娘是这样跟母亲对话的:
“蒋秀梅他们仨躲哪鳖窝里去啦?她咋知道我们家炸的小焦鱼是羊屎蛋子,闻着香吃着臭啊?”
“俺大嫂,别听他们瞎胡连,你先坐下喝碗茶,消消气。”
“有这么瞎胡连的吗?我就是炸得再不好吃,那些小焦鱼也不会像羊屎蛋子似的,臭气熏天呀?”
“你消消气,消消气。”
“哼,哼,气炸我了!……小秀梅,你这个当老大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的你给我出来,别当王八羔子呀,你出来呀!”
“俺大嫂,你,你就是再有气,也得先消消气不是,干嘛那么大声呢!”
“我就是要大声,好让你们家的小秀梅听见,对了,还有喜梅、建伟两个人,你们仨有种的一块出来!”
“哎哎哎,孩子她大娘啊,你可不能这么大声呀,吓着孩子了怎么办?”
“想咋办,就咋办,我就喊:——出来!”
“秀梅、喜梅、建伟,都出来吧,看你们的大娘能把你们活剥了不成?”
“你说话咋恁难听!”
“哼。”
我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身上的硬骨头早被吓酥了,像《三国演义》里的阿斗一样扶都扶不起来。屋子里死寂一片,大人小孩就这样暗自较着劲儿,准确说是母亲在跟华伟娘较劲,两家的女人都在护着自己的孩子,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这样过了一会儿,华伟娘没有先前那般凶了,气也顺了许多,而母亲因对方气小了自己自然也小,僵持中的双方无非是都想先让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又碍于脸面不肯主动罢了。突然这时候,华伟娘很不争气地有了屁意,她下意识在收缩肛肠,使劲压抑着,结果屁还是拐弯抹角地溜了出来,“不呜儿——”,拖着豫剧青衣唱词中的一句长腔,把满院子等待着看两家好戏的男女老少们,一个一个都笑岔了气。放屁后的华伟娘全然失去了刚才的神气,换了一副非常尴尬的模样。母亲呢,缓和了脸色,见好就收,在我和大姐的屁股上各打了几巴掌,算是给华伟娘一个台阶下。
屋里很快阳光灿烂起来,两家的女人似乎都忘了刚才的不快,竟然手心贴着手背地拉开了家常,好得比亲姊俩还亲。临走的时候,母亲用长竹篮子装了许多的小焦鱼,硬塞给华伟娘,说是让她捎回家尝尝鲜,华伟娘假心假意地推让一番,说我们家炸的鱼三天还愁吃不完呢,咋能要你们家的呢?母亲说,拿着吧,你们家小孩子多,别再让了,让人家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啊!其实母亲的让也属假让,因为我们家小孩也不少,她当然也希望华伟娘这时候八成会拒绝,可是事实上,华伟娘当真收了,而且以一种心安理得的表情扬长而去。
人群散了,他们大部分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失望”,但母亲周旋一番的结果要的就是这两个字。母亲麻利地关上了大门楼,笑脸立刻变成了狼脸,顺手操起一把笤帚,照着大姐蒋秀梅的屁股一阵暴风骤雨,我们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一个个贴在墙皮上,好像是三张白纸。打完了,母亲哭了,我们姐弟四人也跟着哭,因为所炸的鱼送出去了一半,剩下的东西不够吃两天,好愁人的日子啊。哭到末了,母亲说:“你们瞎哭个啥?有本事,明天下坑再捉啊!”我们想想也是,便纷纷止住了声。
想象之中,当时的“明天”应该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坑里的水位迅速上涨,高处的拼命往低处灌。我们蒋寨的大坑原来是绕寨子一圈的,后来人口多了,寨子也大了,呈东西方向扩大变形,变大后的蒋寨将大坑一切为二,叫作南、北二坑,水位是北高南低,中间是一座小桥,真正通水的不是底下的大桥洞,而是几张桥眼了。我们家就住在小桥往南的沟东边,屋前就是南坑,虽然夏汛时节能够捕捉到鱼虾吃,但像“明天”如此高的水位还是平生不多见。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大雨天气,赤着双脚沿沟出门的,当时她身上披了一条破麻袋,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掂着一支长条型的粪斗子,我们知道母亲是借此刻的水大水混,前往那几孔桥眼口用粪斗子来堵鱼,我们本来都要嚷嚷着一同去,但母亲却说沟沿儿太滑,不好走,万一掉进水里怎么办?我们吓得直吐舌头,干脆不去了。
等待母亲回来的那个上午,正是我们满脑子幻想着香喷喷的小焦鱼的上午,虽然天空偶尔响过几声炸雷,风雨狠狠地敲打着窗棂,然而我们四个一点也不害怕,迫不及待地想着我们的娘。上午过去了,晌午也快要过去了,母亲却一身狼狈地回来了,母亲的脸疼得扭曲一团,白得吓人,只见她死死地抱着右边的胳膊,两脚不听使唤地蹦来蹦去,一只粪斗子空空的,早被扔在院中,哪里还有半条小鱼的影子?一时间,母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痛折磨得牙关紧咬,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进屋的红卫娘说,母亲本来上午逮了一粪斗子的鱼,不料回家途中一脚踩空,险些滑到沟里,如果不是她临时抓住一棵小杨树,差一点被大水冲跑了,如今扭伤了胳膊,捡回了一条命,真是万幸啊!听着听着,我们开始哭起来,母亲缓过来后却说,有啥好哭的呢,反正死不了,等天晴了,拿点药吃吃就好了。
母亲的胳膊伤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决非吃药打针就能治好的,我们记得是前臂的桡骨发生骨折,医生说须用柳木夹板夹住,不能碰及伤及,过上两三个月方可见好。我们急了,问医生道,怎么那么长时间呀?医生笑了,说,难道你们不知道,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说句大实话,一百天可难熬呀,平日里总是母亲干活我们享福,可如今两者的关系一旦颠倒过来,我们就大大吃不消了,比如一天三顿给母亲做饭熬药,比如我们将昨夜倒塌的墙头重新垒起来,比如打扫猪圈收拾鸡窝,比如很多很多的生活细节,母亲总是用嘴命令着我们不停地干活,一分钟也不让人闲着,我们心想:这会儿,我们都变成了母亲,当母亲的滋味真是累死人呐!终于,当我们无怨无悔默默无私奉献的时候,母亲的骨折病也已经治好了。
母亲时常回忆,在那些养病的日子里,她最看不惯的是我们闲着没事干,因为自己一辈子忙碌惯了,一看见谁闲着就来气。我听见步入耳顺之年的母亲喉管里“咕噜”几声,那决不是简简单单的液体在穿行,而是一股流水的音乐正从她身体内部的源头出发,从心灵的雪山之巅出发,走大田,过汾河,广种五谷,广获日月,为了家,操持家,一辈子让儿女们享用不尽她们的母性的汪洋呵。
有时候黄昏渐至,我会自然或者不自然地走出书屋,伸上一个懒腰,然后跟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母亲聊一会儿,问她到底是在城里好,还是在汾河湾好,还是在蒋寨的大坑边居住好。有时候是我一个人在问,母亲在听,也不回答什么,也有时候是母亲在说,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听,只是一个人不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