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静静的河流(外一篇)
作者: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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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一九八几年夏天的那场大水你们还记得不?那时候坑里的鱼可真多呀,用抬网拾粪斗子舀都来不及了,简直比羊屎蛋子都多。
她说,今年是2003年吧?大水跟那些年的差不多,也不知道你小弟蒋四伟养的鱼塘淹了没有?这么多天没有回去了,大坑的水又涨了多少,那么多鱼呢……我真的有点担心。
她说,四伟家的小娃蛋今年该一岁多,小衣裳早不管穿了,做完了你家蒋小宝的以后,我就接着做他家的那个。我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做两身衣裳,一碗水端平,不偏也不向。
怀念鱼
冬天的最后一块冰凌,是被一只水鸟啄破的。它叫鱼鹰子,学名鸬鹚,羽毛黑色,闪绿光,善捕鱼类,是豫东捕鱼人的好帮手。它们一般每次捕获的时间为三五分钟,之后便跳上渔人的竹篙,再沿着竹篙跃进船舱,静候渔人来取其脖中之物。它们的脖子很长很粗,类似一个盛鱼的小仓库,可容量一二斤,为防止鱼鹰子偷吃小鱼,主人通常用细绳系住其脖子的最下部位,防止鱼儿进肚。没有人不佩服鱼鹰子的生性乖巧,善解人意,凡捕获而归的胜利者们总会一只只在船搭板上依次排队,渔人这时候也会依次检查它们的劳动进度,取出战利品。只见他左手搭篙儿,右手早探进它们嘴里,一卡,一扩,“啪”,一条条鱼儿便从鱼鹰子们的脖子里控出来,活蹦乱跳着落进舱里。这是它们一天当中最骄傲的时刻,骄傲的表达方式就是一种低飞,沿着水皮向前拍翅滑翔,“嘎嘎嘎”的一阵欢呼。紧接下来,它们一撅屁股,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开始它们下一轮的战斗……水面上不留一丝波纹,平里隐藏着静,静得宛如那块冰凌停止了此刻的融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呢,未见到鸭子,倒首先看见了鱼鹰子。我们的蒋前进已经出落成喉节突出、肌肉发达、内分泌旺盛的年轻后生,因为没有读过几年书,所以早早随了父亲干起了打渔的营生。他们的祖上留下了五只鱼鹰子,其间有人传说一只鱼鹰子能卖好几百块钱,算是留给他们一棵“摇钱树”,这样下河捕鱼时不必发结网布阵的愁,节省了不少力气,的确赚了一些钱,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而今,父亲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他,指望儿子能够继承祖业,看来父亲此举是做对了,蒋前进自从接过打渔养家的担子以后,生活虽没见好到哪里去,但也没有给老人带来多少失望,增加多少希望,这对于一个不足十七八岁的农村孩子而言,特别是他的那一份勤劳和执着,早已经超负荷,难能可贵了。
太阳好像喝醉了酒,临近傍晚了还赖着不走,把别人都感染得想喝酒似的。而此刻,鱼鹰子倒没有喝醉,它们恐怕比那些生意人还要精于算计,它们自然也知道了天色将晚,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勤奋,时不时地偷一下懒,只有当蒋前进用长长的竹篙儿狠狠拍打它们,急急的撵它们下水,小东西方才大幅度忽闪着翅膀,极不情愿地一头扎进河里。等到后来,它们跳上船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后,两脚便如钉子般扎得深深的,无论主人如何撵,它们就是不听。因为这时候就连傻子也知道,天色的的确确大黑了。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蒋前进只好怏怏不乐地收了竹篙儿,张开了嘴巴:“*&——*&——”,唤了没有几声,鱼鹰子早已领会了主人发出的信号,一只只跳上小船,不停地扑腾着自己的身子,“嘎嘎嘎嘎”嬉戏一团。蒋前进动作娴熟地收鱼归舱,然后依次解开小东西脖子上的绳子,随便扔给它们几把小鱼儿,算是今天的一些物质奖励。鱼鹰子们也不客气,一伸脖子,半空便将来物抢了个精光,吃完了这一口,还有些心不甘,脖子依然伸展在半空中,不想半天不见主人的动静。正当它们殷勤地等待主人的二次奖励时,小船已经缓慢北行了。
由东至西,向北拐一个九十度的弯,这条美丽的弧线不知道被蒋前进他们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我们少年时爬树的那阵子,我们的蒋前进并不知道自己会中途辍学,变成一个小渔人,终日行驶在这条美丽的弧线上,其实他知道弧线本身是平朴的景致,上升不到美学的最高艺术标准,但我们心里终生都会装着一条美丽的汾河,谁说弧线不美我们就跟谁急,也只有他才不会和我们为此发生争论,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地道的渔人了。
天更黑了,雀鸟归隐于巨大的黑暗里,我们的蒋前进正好合上了约摸十分钟的眼睛,低声哼唱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颗心脏洗荡在河流之间——这是一个人一天当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可以不去想捕鱼的数量、赚钱的多少,可以抛开庄稼地、新瓦房、红薯窖,以及自己未娶来的花媳妇,但他心室里同样装满了兴奋,喜悦,很多情感有时候好像一群张开翅膀的鸽子,争先恐后地飞翔出去,他真想大喊几声,让全世界的耳朵都能听见他所喊出的每一个字:“我——太——兴——奋——了——”
“我太兴奋了”,这是一个不加任何修辞的句子,普通得宛如一个农民,一棵庄稼,但我们都挺喜欢这个句子,时常被它感动得一塌糊涂。每天每天,我们的蒋前进在舱满晚归之际,划着一叶小船,带着这个句子回家,有的时候,五只鱼鹰子也会随着主人喊上一阵子,内容也和主人一样,主人大声它们也大声,主人小唱它们也小唱,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其实此刻,懂与不懂关系不大,好在一个心境,比如里面装满了山山水水,比如装满了诗情画意,再美妙不过了。
再回到一叶小船上来吧。船或者根本不叫船,舱为木制,呈月牙状,左右各一,中间搭一木板,且木板可大可小,大也是一种小,小得只能站下一个蒋前进,就是豫东民间的河流上众所周知的那种。好在两个舱里满满的,足可以填充蒋前进的内心天空的虚荣,虚荣与稚气时常在一个少年身上表达得非常可爱,也就是说少年充满了可爱的稚气和率真,非常的可爱。正像英国的考古学家巴林顿在伦敦观看小莫扎特的钢琴演出前,曾怀疑过这位八岁的欧洲神童的父亲隐瞒了莫扎特的年龄,目光里充满了苛刻和挑剔,然而演奏过程中,突然走来一只猫,小莫扎特于是停下来去追猫,众人最后把他重又抱回到钢琴,这才结束了他们漫长的等待,结果正是孩子眼里流露出的天真的稚气打动了巴林顿,否定了自己原来的怀疑。我们的蒋前进虽然十六岁了,然而身上还散发着我们八岁爬树时的稚气,他想召集当时所有的死党们,在汾河长堤上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告诉大家自己天天都在丰收,我蒋前进打来的鱼儿大家都可以享用。怎么样通知他们才算最快呢?对,快马加鞭最好,那么,到哪里才能得到一匹唐朝的千里马呢?
果然,我们的蒋前进突然得到了一匹千里马,他跃身马上,振臂高呼,一路狂奔,他终于一个一个找到了他们,但显然遭到了拒绝,他万分沮丧地睁开了眼睛。等我的走了,想我的睡了,恨我的醉了,爱我的哭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系船上岸,赶着一群不能言语沟通的鱼鹰子踏上回家的路,空留一腹寂寞的虫子,一口口消化掉自己的虚荣与稚气,整个过程大概保持在十分钟。
迎接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迎面而来的思想的千里马,无边无际的得得得得的声势。或者,它们是逆河奔跑,顺堤南下,它们的情绪是愤怒的,暴躁的,野性的,它们像火山爆发一样忍无可忍,山崩地裂,铺天盖地,无处逃遁啊。蒋前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下,短,急促,一身冷汗,鱼鹰子也是,“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阵乱跑,不分方向。我想他和它们有一种心理感应,或者叫作“共通”,一样的恐惧,使他们打开了恐惧的想象力,刹那之间,乱七八糟的图案面孔符号包括绿脸长舌嚎叫之类蜂涌进来,满世界都是噪音,噪音——我们多么佩服蒋前进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但愿想象只能是想象,老天爷保佑!
可怕的瞬间还是发生了。请允许我不得不重现多少年后,我们仍旧心有余悸的一幕:行至蒋寨村西的一条斜路,也就是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我们的蒋前进忽然感到一团黑暗一闪,一具似乎是马的畜牲的黑影擦肩而过,几乎同时,一阵“嘎嘎嘎嘎”的惨叫腾空而起,一如一股青烟飘着飘着便没有家了,蒋前进心头一紧,一屁股吓蹲在地上……他摸索到了一滩温暖的液体,一股股恐惧犹如万把利刃直插心窝——
“老天爷呀,我的鱼鹰子,我的亲爷爷啊……”
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蒋前进一家抱头痛哭五只鱼鹰子时的场面,披麻戴孝,入殓土葬,全部按照乡村的丧事礼仪厚葬那五只小东西,那个阵势,比蒋前进死了亲爷爷还要隆重。入土的时候,父亲指着儿子骂道,蒋前进你这个小杂种,恁爹宁愿让你死也不愿让鱼鹰子死,它们已经养了咱家三四辈人了,单单今天归了西,它们可是咱家里的摇钱树啊!蒋前进听后哭得更加没有神了,哭到激动处恨不能以死相伴,幸亏有许多人拦住,才没有更大的悲剧发生。
至此,蒋前进家的打渔生涯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了。这个现实连他爹蒋中雨都认了,偏偏蒋前进不认,他开始学习结网手艺,结出来几张大大的鱼网,依然捕获着汾水河里的鱼儿,船舱有时候满,有时候不满,再也没有人艳羡他家的鱼鹰子和赚钱的多少了。有区别的是,蒋前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又越来越接近我们的性格:沉默。俗话说得真好,“沉默是金”,然而我们一个更比一个穷,从来没收获过什么金子银子之类,可能是造词者用来形容另一种活着的心态吧。
上了年纪的村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踩死蒋前进家的鱼鹰子的畜牲,究竟是哪一家的畜牲。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蒋前进蒋中雨他们一定会找人家玩命的,尽管是畜牲闯的祸,但他们都知道我们的蒋前进善于联想,与其让好好的两户人家反目成怒,还不如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蒋建伟,编辑,现居北京。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