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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日记(1997)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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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1.3星期五多云转阴
凌晨大约三点五十分,我照惯例醒了。吸完烟冷丁儿心生一计:数了数烟,盒里剩二十支烟。我再闭上眼,朦胧中知道小崽儿与刘×换班,就是四点到六点,最后一班。我没理他们,自己进了梦乡。
起床铃声响过,我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数烟,一数剩九支。穿好衣服后,我招呼:“刘×,你过来,把鞋递给我。”刘×以为我要穿鞋,递来两只。“给我一只。”我接过一只,握在手中,站在床上居高临下,用鞋点着他鼻子问:“你给我老实说,偷我几支烟?”“一支。”叭!叭!叭!……橡胶鞋底大概要比巴掌效果好多了,一连抽了三四个耳光……
“马叔,我错了,我偷了两支……我错了……”
“刘×,你马叔平日对你怎样,没烟抽说句话,我能不给你吗?偷烟还撒谎!”
我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他们不偷我的偷谁的?我隔三岔五的丢烟,有时候整盒的丢。这帮人连洗旧的裤衩、袜子都偷。看来人不能太惯,尽惯些臭毛病。
我看着刘×脸上的鞋底印,不觉又萌生怜悯之情:“滚开!”饭后,我让高×悄悄递给他一盒烟,他气哼哼地说:“不要。”一会儿,他来到我面前,怯生生地:“马叔,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这是第三次打人,尽管不那么得劲儿,但我心里敞亮多了。
1.4星期六阴转多云
小单领着宋所长来找我,问我判几年,剩几年。又问我能否看懂工艺图纸。我想:宋所长是主管生产的所长,他们是有意想把我留在大狱。在别人这是巴不得的事,而我不能。我判完刑嘱托家里人和朋友安置好我的服刑去向,他们给我办的怎样呢?我需要等后天戚科长上班后与我家里人、朋友通通气再作决定。我告诉宋所长,我没看过工艺图纸,不知能否看懂。他让小邵取来一份,我一看挺简单,只是代码、符号不明白。我想:代码、符号两小时我就学会。但我要答应留在大狱,将来和外面办的事发生冲突怎么办?宋问的紧,我只好说:“工艺图我看不懂,我只能看懂原理图(其实原理图比工艺图复杂得多)。”宋所长听了我这种模糊的回答,生气地走了。
不管他,爱咋的咋的……
晚饭后玩了两圈扑克,输掉了六瓶可乐,又把杨×得罪了,这小东西得不足喜,失不足惜!别看他管活儿,平时爱吵吵,其实什么本事也没有。我们四个玩牌,他在旁边看眼,一会儿床上,一会儿床下,给这个点步儿,又给那个点步儿,我说:“你他妈的上窜下跳不嫌累吗?你腿累嘴累不要紧,我的耳朵可累坏了……”
1.5星期日阴有小雪
高×挺有乐,好。(写这句话别人看了肯定会笑话我,他们一定会想:最有乐应是老马头儿。)
今天一早我把肚子里现编的小说讲给他听。高×听后乐了,说:“那帮人没一个能构思出来这样的小说,好!我算遇知音了”。
我和高×的相识还是从“十八侃”开始的,所谓“十八侃”即是把古今中外的名人记在心里,对方开始侃,经过验证我还行。玩这个游戏绝对需要见识和阅历,不是那些“哈拉”、“B六们”所能及的。
我和高×是患难狱友,他也是大学毕业,学经济的。开个什么公司,上了别人的当,拿空头支票押给一家商店,结果以诈骗罪与我为伍了。他好写诗,满肚子唐诗宋词。我心中有个谜闷了好几年,曾问过许多人——“春风得意”的出处,都说不知道。不知哪一年,我想起来:“春风得意”后面是“马蹄迹(疾)”,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这一下可以问问他了,他马上告诉我是:“春风得意马蹄迹(疾),一夜(日)观(看)尽长安花。”太好了。
我特意跟他探讨我的强项——毛泽东诗词,他还行。我的一套《三国演义》,我俩拖来拖去,爱不释手。一块议论起来,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要以刘×的故事着手写《浪漫之死》,而我则以那活生生的经历续写我那《人啊,人》。我吹嘘说:现在正写到第三卷第二章第一回……
不过我还真打算六年出狱后,什么也不干了,就是写,写!
1.13星期一寒风加雪零下三十六度
今天可算逃出来了……
1月6日早晨,起床铃声响过,小邵在门口招呼:“十四监马××打行李。”啊!我太兴奋了!盼了六百三十五个日夜,今天终于听到这句话了。
星期六宋所长要调我去管活,是不是家里人已与大狱联系好了。监里人吵吵:“老马你要上楼了,没事下来看看我们。”来饭了,我扒了两口把行李打好。高×把他的鸭绒棉衣给我披上,我说:“你留下穿吧,我可能上楼了。”他说:“你先穿吧,上去不冷再找个人捎下来。”我脱给他,他又推给我……后来还真是这件棉衣救了我的命。
时间不长,所长开门了,我夹着行李走出监门,监室留下一片“老马慢走”的呼喊声。我和别的监室出来的人一起被赶到了大厅。呵!大厅里蹲满了人,我一看不对劲儿,一打听说要发往W市,我急了,怎么搞的!把我混同在杂七杂八的犯人中要发往外地!有人说,星期六晚上才敲定这些人。
我有点后悔,但马上又自我平衡了。这今后的路,谁也说不定哪步对,哪步错。无论怎样,每一步都是越走越离家“近”了。
我们被送到W市入监队。呵!W市这个冷,实实在在的冷。还真仗着高×的棉衣,要不干脆就给冻死了。我们在寒冷的操场上被颠倒了半天才领进了楼上,在走廊里被喝斥一溜两行面壁蹲下。蹲了近三个小时才被分到监室里,站起来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进监之前,搜查违禁品,一个老犯人戴着眼镜,胳膊别着黄油箍,操着营口特有的“说书人”的噪音吆三喝四。
这一搜不要紧,我两年间写的日记被搜出来,尽管不属于违禁品,在他们眼里也不是好东西——一个破塑料袋里装着几百张的纸片,有信纸、稿纸、烟纸、烟盒……纸上有钢笔字、油笔字、铅笔字和墨水字……他们把纸轻轻地抽出来,翻了翻,又轻轻扔进垃圾堆,一切都漫不经心。我可心疼极了,想要拿回来,可又怕挨打……已经有人被打了。
前面拥着一个带大牌子的人,走到一个监室门口,跪下。有人喊:“把裤子褪下!”这人站起来艰难地把裤褪下,裸露着屁股又跪下,嘴里背诵着:“我叫××,因抗拒改造,受此惩罚,希望同犯别跟我学。”然后撩起衣服,展示满背伤痕。又被押到另一门口重复这一套儿。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游号”……
我被分到四监,值班员(管事犯人)叫郑××,三十多岁,挺好的长相,五官棱角分明,听说话像是教过书。监室的活是搓鞭炮,郑一板一眼地教我们,然后让我们试着搓,轮到要指点我的时候,收工了。收工后是学习,我们像演员一样接受训练,值班员是“导演”:咚咚咚三下敲门,“报告!”“进来!”“新犯人某某来到,请队长指示……谢谢队长(队长是指干警)”。一遍、二遍、三遍……“在行进时,听到喊声‘靠边’,立即面壁站好,待政府人员走过后,方可行进。”一遍、二遍、三遍……
1月7日,老早醒了,没敢动弹,挨了一个钟点,听到“起床”一声喊,赶快爬起来,学着别人的叠被法叠被。又听到一声喊“方便”。我没弄清怎么回事,赶紧跟着别人下床站立。七十多人排着队分批走出监室,低着头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还没“方便”完,又听到一声喊“回监”,又跟着别人走出卫生间,只听后面有人挨踢,我知道有人用水胡乱搓把脸,动作慢了一点。走廊上按要求一个个低着头,背着手正走着,一声“靠边”号令,马上全部面壁等候,听听没有什么声响——噢!是演习。又跟着别人回到室里,耳边不时响起脚踢屁股的响声和叫骂声。
开始干活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个个都麻利地布好工具,搓起鞭来,我也开始了搓鞭。“打饭”一声喊,就地分饭吃饭,每人一个窝头,一碗菜汤,我剩下半个窝头扔到残汤里,立即看到左右几个“那样”的眼神,我把碗递给他们,一片感激的目光……吃过饭,传来一碗水,四人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