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巴黎的距离
作者:卫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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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英国人赢得世界,英语成为世界通用的语言,而法国的地位日益衰落,美丽的法语甚至受到粗俗英语的威胁。
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巴黎,因而竭力宣扬,生活是私人性的、小的、审美性的。就像徐志摩看到的肉艳的巴黎,汉娜·阿伦特说的那种普鲁斯特作品中的“小”的趣味,还有高行健诺贝尔获奖演讲词中赞美的私人生活。那是公共与私人生活之间距离消失之后产生的美。私人生活成了公共的题目,因为除了危机之外,公共生活里再难产生激动人心之事。于是,选择成了绝对命令,巴黎的美必须在小的、私人的世界中产生,而不能在大的、公共的世界中产生。
然而我们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巴黎地位的失落的惆怅,掩饰法国失去的公共生活可能性——除了回顾历史的辉煌和革命的伟大,巴黎还能创造什么呢?讽刺的是,巴黎地位的失落,恰恰是由于两百年前,法国的上层不肯放弃自己的特权地位——用土地、财富、宫殿等等种种距离辛苦维护的特权地位。法国人不得不进行一场毁灭旧制度的大革命,而革命最终导致了法国永远的衰落。如今,巴黎仍强调自己的特权地位。这个城市还能够再失去什么呢?
二
在巴黎,让人感受最深的就是距离。距离无所不在,比专制的暴君更为专横冷酷地统治着这个城市。法国大革命推翻了君主制,对于距离的暴君却无能为力,不,几乎可以说,距离是巴黎赖以存在的基础。巴黎所有的美,均产生于它的距离。
巴黎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用土地的距离把人分开来的城市。不,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指的不是圈地的栅栏,尽管栅栏也是巴黎最常见的,把人分开来的东西,但那是栅栏对地面上的界定。而巴黎的土地分开的是:地上与地下。地面上的世界是美丽的、光明的、充满希望的,而地面下的世界是丑陋的、阴暗的、日渐腐朽的。若没有地面与地下之间的距离,巴黎的美无从产生。两百年前,雨果早为我们在《巴黎圣母院》中上了理解巴黎最重要的一课。他描绘的地下王国,今天依然存在,而且更为隐蔽,更不为人所知。
是巴黎的地铁让我知晓了地下王国的存在。巴黎的地铁已经有百年历史,技术是进步的玩意儿,因此,百年的地铁不仅没有任何美感,而且展现着巴黎的阴暗与肮脏。腐朽的空气笼罩着疲惫不堪的人群,他们像沙丁鱼似的从一个站台扑向另一个站台,而冰冷的灯光指引着他们,从混乱中引导出一点秩序。然而就在十几米高的头顶上,世界是多么的不一样啊。高大雄伟的建筑,雕梁画栋的外壁,宽阔整齐的街道,美丽的郁金香花园……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么巴黎就是了。而人呢,广屋华厦内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优雅地展现着现代生活的典范。他们干净、明丽,笑容温暖,与地铁里那些憔悴、阴沉、面无表情的家伙截然不同。我在旅游手册上读到,多年前,卡夫卡曾与我们同样茫然地失陷于巴黎的地铁网中,巴黎如此强烈地逼迫出他的异乡之感。我毫不怀疑,他的《城堡》一书灵感即来源于此,永远走不到的城堡就是永远“上面”的世界。如果你不属于“上面”的世界,你就是个异乡人,无论你多么渴望“上面”的城堡,你也只能生活在地下。
“上面”的世界就在那里,光华耀眼,你可以从地铁站口上去,待上一阵子,惊叹十八世纪建筑的壮丽与华美,历史与现代的距离奇迹般地消失了,不由得让你深深陶醉……然而那却不是你的世界。法国司机的粗鲁和不守法规是有名的,他们在不断地提醒你,你不属于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两百多年前,巴黎贵族的马车和扈从怎样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只不过今天换成了汽车。一天下来,我总感到风尘满面。尽管如此,我也不愿意回到地铁下面去——阴暗腐朽的地下,是那样让人茫然失措。人是怎样向往光明的生物啊!我一个游客尚且如此,实不能想象在地铁里的巴黎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在这浮华城市的黑暗地下奔波。
巴黎似乎很体谅人们不愿意回到地下去的苦衷,她用别的方法来提醒人们注意距离——地面上的世界被分成了很多区域。城区分开了巴黎人、法国人与原法国殖民地移居来的黑人、土耳其人、印度人,还有从外埠迁移来的中国人……没有栅栏,但人们遵守这一切就像遵守社会规范。没有明文规定,一切都用清澈透明的文字写在人们传统的思想的扉页上。没有人要求你一定得回到地下去,但异乡人的标签贴在你身上,谁都看得见,所以你不得不回去。
于是,只有到过巴黎之后,我才终于理解法国为什么会产生后现代,为什么法国知识分子,福柯、德里达、拉康、利奥塔尔……他们要反对权威,要用写作来解构性、权力和所有现代文本,要用权力作为理解一切关系的基础……在巴黎,到处都是后现代知识分子想要解构的文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这些文本都在眼前。
三
土地和栅栏,都是为了把人们间隔开来,以求建立某种秩序。的确,距离和秩序之间存在着如此紧密的联系,而它们联合的结果就是等级。巴黎是个等级森严的城市。一切都能建构等级,而且标示出等级的存在,包括身份、肤色、语言、口音、服装、香水……以及成千上万让人头昏脑涨的小玩意儿。要想晓得这套把戏,你得去研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然而这对于现代生活不是没有好处,巴黎成了一个自由的城市,因为距离——等级既然可以由这些外在的东西来展现,就没有必要再强制性地要求人们承认等级的合法性。
巴黎蒙玛特尔区北部有一个跳蚤市场,那里是欧洲最大的古董市场之一,出卖法国旧世家里的东西,从全套精雕细镂的银餐具到镀金烛台、水晶吊灯、镶金点翠的意大利家具……总之,凡你能想象出来布置一个欧洲贵族居室的东西,应有尽有,我们甚至看到过两个真正的狮子标本;绘画多是某些旧世家里老祖宗的肖像,有趣的不多,但——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发现某个大师不为人知的作品;我们还看到了上个世纪的滑雪板,远在塑料发明之前的木制品;还有精致的蕾丝花边、上个世纪女人的胸衣以及饰着华丽驼羽的帽子,同所有古董一样有淡淡的灰色,但不是灰尘,而是时间的印记,这些没有同它们的时代一起灰飞烟灭的东西,还是逃不过时间的烙印……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却未必会飞人寻常百姓家,旧贵族去了,有新贵来接手。
看到这些从法国大革命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变故沧桑,从历史的风暴中幸存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它们有多少故事可以讲述。我可以确信的是,它们始终漂浮在历史洪流的上层,从一个人的财产变为另一个人的财产,不过是从一个时期的上层飘移到另一个时期的上层。从旧贵族世家到革命党人,再到保王党人,再到资产阶级新贵,再到……它们永远都是上层的遗产。因为距离,那把它们从下层分离开来的距离,确保了它们永远处于上层,但这和它们的艺术价值无关。艺术的目的是为了彰显美,而不是为了给拥有它们的人标示等级。实际上,只要看穿了这些古董不过是标示等级的东西,就能发现,它们永远处于上层的原因,不过是等级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