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巴黎的距离
作者:卫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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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持距离的需要。
等级总是由距离——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来维持。也就是说,等级作为一种存在离不开它的对立面,而它们之间的关系越是紧张,对立两端的存在就越容易互相转化,存在会转变为虚无,虚无也会转变为存在。然而这样的转化,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转化会发展成原子裂变式的风暴,最终可能毁灭一切,包括等级的两端,虽然风暴的起因仅仅是为了抗争它们之间的距离。
距离不能像城堡外的壕沟,永远不能跨越,否则距离就只能用非常的暴力来摧毁;如果到了那一步,那么不论试图保持距离的人,还是试图摧毁距离的人,都会最快地消失于暴力之中,直到最后的距离同死亡一起消失于虚无。距离必须如香榭大道,呈现一种开放的态度,让下层与上层之间的转换在无声无息之间进行。就像香奈尔品牌,它的创始人最初制作了假珠宝,以求缩短下层买不起珠宝的女人与上层的贵妇人们之间的距离;如今,香奈尔却成了上层专用的晶牌,已经为下层可望而不可及。
法国大革命留给人的遗产,远不是后人理想化的那样,实现了平等和自由,甚至不是为革命、为进步提供了一种参考的范式。法国大革命教给人的,是距离的规则。距离维护等级,但允许知晓规则的人从这边走到那边,从地下走到地上,从权力的客体变为权力的主体。距离永远是存在的,但距离通过鼓励下层成为上层,开放等级的方式确保自己永远的统治。法国大革命之后,曾经存在于彼岸的希望被移植到了人间,成为距离统治的基本规则。既然每个人都有希望进天堂,都有希望进入上层,那么再没有必要否定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巴黎推翻贵族专制、赢得自由的代价,就是无形的等级与距离的统治。
距离两端的转化在现代社会几乎已经成了必然,因为既然再没有必要否定上层与下层之间的距离,对距离的抗争就只能通过下层向上层的运动。距离的话语带有命令语气:下层一定要努力成为上层!命令总是带有规训与惩戒意味的,距离两端的关系难道不正带着权力的烙印吗?福柯,这位最了解距离的秘密的巴黎人,说出了距离指引下权力游戏的规则。
四
就在几天前,在离我们看到的小家——这一伟大艺术品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发生了一次重要的、对距离的抗争。缘起是英国女王对法国进行国事访问时,欢迎仪式不巧在协和广场举行。协和广场美轮美奂,更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两百多年前,这里被叫作革命广场,因为法国专制王权的象征——法王路易十六与他的王后玛丽·安东涅特就在这里被砍下头颅。为此,英国人对法国人的安排颇为不满,抱怨此地会令君主回想起这件不快之事。
在欢迎仪式上,对距离的抗争越发激烈。总统夫人,也是贵族旧家出身的贝内特尔,穿了一身白色的洋装,同女王套装的颜色一致——大有辱慢君主之嫌,英国人说。不仅如此,好客的法国总统距离女王太近了:有好几次,他的手几乎触到了女王的后背。希拉克是位急着向人展示法国人民热情好客优良传统的总统,只可惜他的热情用错了地方。对于出身高贵的君主来说,这位平民总统与他贵族旧家出身的夫人,仿佛都在竭力拉近自己同君主的距离。“把手拿开!”英国的媒体训斥道,骄傲地捍卫着他们女王的高贵,这高贵只能由距离来体现:女王是不可接触的。
这使我想起大英帝国曾经统治过的印度,在那远离欧洲文明之地曾有一种古老的种姓制度,它规定,最低级的贱民,是不可接触的。距离又一次显现出它的奇妙,它的模棱两可,它令人窒息的真实。女王因其高贵不可接触,而贱民因其低贱不可接触——于是,最高贵的与最低贱的,都不可接触。在距离上,它们的表达完全一致。人的高贵与低贱,必须由距离来体现。距离产生了高贵,距离也产生了低贱。
希拉克与夫人最终没有能达到与距离抗争的胜利,他们面对的不仅是海峡的距离,语言的距离,传统的距离,还有整个英国人的尊严,而这尊严需要距离来捍卫。
但是在香榭大道上,这个小小的、粗陋的、不为人知的家园,完成了与距离抗争的胜利。它抗争的不仅是在距离另一端的资产阶级与整个工业文明,还有人与自然的距离、人与人的距离、人与自己的距离。我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它还能存在多久,但我想,它出现在协和广场上,并非偶然。巴黎抗争距离的传统,几乎同巴黎为距离统治的时间一样悠久。巴黎人已经采用了各种可能的方式来进行对距离的抗争。巴黎用她抗争的历史向我们表明,距离不是非如此不可的存在,因为距离的产生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消失。自人类群居生活伊始,一些人就设法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营造距离,而另一些人则设法努力克服这一距离。这一设置距离与抗争距离的过程还要持续多久呢?也许直到人类历史的终结。
离开巴黎时,我最后一眼望向远处的凯旋门,它仿佛近在咫尺。然而在讨论了距离的诸多秘密之后,我已不能断言,它是否真在那样的距离之内。于是我由衷地感谢这次旅程给我的奇妙馈赠:在我以为巴黎已经成为荒原,成为现代化庸俗的俘虏时,巴黎向我展示了她本真的诗意。
卫撄宁,博士生,现居德国,曾发表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