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我的叔叔余乐
作者:盛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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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母亲的絮叨。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唉,一个人一个命,对余乐,我们也算是尽心了。
父亲则沉着脸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的。
父母的话,又勾起了我对叔叔的牵挂。当晚,我就买了两大包礼物,和我的夫婿一起去了叔叔家。
家乡这几年的变化真大,好像一个吃了激素的人,有一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茁壮。好多小街小巷都消失了,好多马路都拓宽了,好多有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都竖起来了。家乡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可是它的面貌又是我在别的城市司空见惯的那种。这些年,我到任何一个城市,见到的也都是眼前这样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观。
我已经不认识去叔叔家的路了,连出租车司机也找了好久。终于,我们在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的背后,找到了叔叔家那幢红墙灰顶的五层楼的老房子。它夹在一片新住宅小区里,又小又旧的,好像一只被扔掉的鞋盒,也像一块废弃的童年的积木。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几重天几重地的大变化了,可是叔叔的家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看起来,仿佛一张年代久远、磨损严重的发黄的老照片。
这会儿,叔叔刚刚下班回来,正在家里吃饭,桌上只放了一盆咸菜。婶婶则在一旁看着电视。叔叔手捧饭碗,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又惊又喜地将我们迎进房门,但随即他的脸上就呈现出一种羞缩的表情。在发黄、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叔叔被岁月风干成一个地道的小老头。他的脸瘦成了一只枣核,背有些驼了,头发也花白了。他赤着脚,踏着一双“人”字拖鞋,半卷着裤脚,像个刚刚从田里收工的老农。他笑着,将皱纹挤成一道道波浪,那笑容是热情到有些谦卑了,好像还有一些疏远——我不忍再看,掉过头去——多年未见的婶婶居然长成了一个白馒头一样肥肥的少妇,美人的线条都被破坏了,变形了,扭曲了,但眉目依稀还有当年的清丽。她的脖子上挂着耀眼的金项链,手上则戴着三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发光的戒指,染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烫成一头花卷样的发型,有一种随大流的人时。不过,她的头发一看就知道缺乏打理,有些干枯地凌乱着,就像我们经常在街边的小发廊里看到的那些居家女人。她见我们进来,欠着身子,冲我们笑笑,但我觉得那笑容似乎跟她的脸隔得好远。
叔叔丢下饭碗,手忙脚乱地给我们洗了杯子,泡了茶,又把自己的儿子从里屋叫出来,让他向我们问好。那个孩子跟我抱过逗过的那个大头婴儿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了。他已经上学了,人都长到快有父亲的肩膀那么高了,面容却是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胆怯,就像一只受到过严重惊吓的小动物。
叔叔站在他儿子的身边,一直搓着手。他带着满脸谦卑的笑容对儿子说:这就是我跟你经常提起的那个姐姐啊,还有这个哥哥,他们都是博士硕士,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都在大城市里做大事业,你今后要好好向他们学习,知道不知道?只要你把书念好了,到时候,我们就请你哥哥姐姐帮个忙,替你找个好学校,再找个好工作,好不好啊?
我不知道,这话是问我,还是问他的儿子,反正我自己是没本事给人家找个好工作的。当然,这也是初一说十五的话,所以我既没应承,也没回绝,只是含糊地笑了笑。
孩子听了父亲的话,似乎对“名牌大学毕业”的哥哥姐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人站在那里,眼睛却往电视上瞄,脸上还挂着一种讨好似的笑容。我看着这么不可思议的一家人,怎么也想不通,这就是我的叔叔余乐的一家!我觉出了一点荒诞,可是又觉出了这荒诞居然是真实的,无法拒绝的。坐在叔叔家里那张多年前我就坐过的木沙发上,我心神不宁,恍如隔世。
回来的路上,我的夫婿有些笑嘻嘻地问:你不是说你婶婶是个大美人吗?就长成这样,也算大美人呀?
我还沉浸在自己说不清楚的思绪里,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就顶了他一句:你到底是去探望我叔叔,还是去参观大美人啊?你心术不正嘛!
我的夫婿自知说错了话,又见我紧锁双眉,忙拍马屁道:嘿嘿,反正你怎么长都没有关系的,你长得再胖,在我的心里都是大美人一个!
过了几年,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我的父亲也退休了。于是我把父母都接到自己的身边,一是帮我带带孩子,二也是出来换换环境。家乡的一切就像水渍那样,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淡了。叔叔余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从来不主动跟我们联系了。母亲说他是因为日子过得不好,不好意思跟人打交道。父亲则说,他是生活压力太大了,自顾不暇,当然就顾及不到别人了。渐渐地,他也就从我们的生活中隐退了。不过;,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我们都会给叔叔寄去一笔钱的,名义上是给他的儿子一些压岁钱,实际上就是想帮帮余乐。余乐接到钱后,会到公共电话亭里给我们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再详细地介绍一下他儿子在学校的表现和成绩,好像我们给了他儿子一点压岁钱,他就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向我们汇报这一切似的。说起来真是让人心酸,别人的手机都换了好多代了,可是我的叔叔余乐家里至今还没有一部电话——就算不打电话,每个月的固定月租费对于余乐来说,都是一笔舍不得的开支。 ·我们好久都没有想到余乐了。现在,我们全家人的精力,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我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小皇帝”的身上去了。要不是那个电话,我们可能都把余乐给忘掉了。
可是那天中午,我们突兀地接到了叔叔余乐的电话——
叔叔完全失控了,崩溃了,他在电话里就哭了。他说:你婶婶走了,她跟着一个男人走了,她到底还是走了,她连儿子也不要了——呜,这么多年了,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呜,我对她那么好,样样依着她,可是她还是走了——呜,现在,我和儿子怎么办呢?——呜,你说,她的心是怎么长的呢?这么多年了,就是石头也捂热了,可是——呜,我总算明白了,你婶婶的心比石头还硬啊——
我握着话筒。我想告诉叔叔,这个世界上,比石头硬的,除了我婶婶的心以外,还有,还有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盛琼,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我的东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