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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3期

北窗南窗(外四篇)

作者: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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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场院胜景,最好的不是飞锹扬场——粮食在风中吹去秕糠,如珠玉落下;在集体的场院里,电灯明晃高照,和农村老娘们儿剥玉米才是享受。电灯一般是二百瓦的,红绿塑料线沿地蜿蜒。这时,地主富农坐一厢,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坐一厢。谈话最响亮的是大队书记的年轻媳妇,她主导,也端正,手剥玉米说着笑话。夜色被刺眼的光芒逼退了,剥出的新鲜玉米垛成矮墙风干。
  乡道上,夏天轧出的辙印已经成形,车老板小心地把车赶进辙里行进。泥土干了,由深黄转为白垩色。芨芨草的叶子经霜之后染上俗艳的红色。看不到蚂蚁兄了,雁阵早已过去。怎么办呢?我们等着草叶结霜的日子,那时候袖手。
  总有一些叶子,深秋也不肯从枝上落下,是恋母情结或一贯高仰的品格。然而, 当它们随着风声旋转落地时,人们总要俯首观看,像读一封迟寄的信。
  
  冬日
  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出门前要提系裤子再三,因为棉裤毛裤云云,整装以待发。
  这时,我在心里念一个词:“凛烈”。风至、霜降、冰冻,令我们肺腑澈彻无比。冷固然冷,但我们像胡萝卜一样通红透明。真的,我的确在冬天走来走去,薄薄的耳朵冻而后疼,捂一捂又有痒的感觉。鼻子也如涅克拉索夫说的“通红”。但为什么不享受冬天?冬天难道不好吗?
  冬天!这个词说出来就凝重,不轻浮。人在冬天连咳嗽亦干脆,不滞腻。窗上的霜花是老天爷送你的一份薄礼,笑纳吧。当你用你的肉感受一种冬天的冷时,收到的是一份冰凉的体贴。比较清醒,实际比较愚钝。因为冬藏,人们想不起许多念头。我女儿穿得像棉花包一样,在冰上摔倒复起,似乎不痛。
  想我的故乡,我的祖先常常在大雪之后掏一条通道前往其他的蒙古包。在这样的通道上走,身边是一人高的雪墙。他们醉着,唱“A riBen Ta Ben Nie Sa Ri……”走着,笨拙却灵活的爱情,相互微笑举杯。
  冬天听大气的歌曲, 肖斯塔科维奇或腾格尔。不读诸子,反正我不读诸子, 因为没有火盆,也没有绍兴老酒。唱歌吧,唱外边连霜都不结的土地,连刨三尺都不解冻,而我们还在唱歌,这不是一种生机吗?
  冬天的女人都很美丽,衣服包裹周身,只露出一张脸。我们一看:女人!不美丽的女人亦美丽。爱她们吧,如果有可能。她们在冬天小心地走着,像弱者,但生命力最强。
  
  春时
  
  春天无可言说,汗液饱满,我们说不出什么。如果我们是杨树枝条,在春天就感到周身的鼓胀,像怀孕一样,生命中加一条生命。
  说“春——天”,口唇吐出轻轻的气息,想到燕子墨绿的羽毛,桃花开放的样子,不说了。虽然人们在春天喜悦。我暗想又添了一岁生齿。不说了。
  
  夏季
  
  夏天在那边。
  我感到夏天不是与冬季相对的时令,如棋盘上的黑白子。我知道夏天是怎么回事,它累了,如此而已。在四季中,夏天最操心,让草长高,树叶迎着太阳,蜜蜂到花蕊里忙活。刚到秋日,夏天就说:我不行了。
  夏天是毛茸茸的季节,白日慵懒,夜里具有深缓的呼吸,像流水一样的女人穿着裙子。跟春天比,夏天一点不矫情也不调侃,走到哪里都是盛宴。
  如果我是动物,就在夏天的丛林里奔跑,跑到哪里都可以,用喉音哼着歌曲,舌尖轻抵上颚,渴了停下埋头饮泉水。啦……啦……啦,我认真地准备过一个夏天。
  
  公署墙里的杏花
  
  在赤蜂街,往南一瞅就是南山,现在树已经很多。正月十五我登南山,发现了许多胖而蠢的斑鸠,一飞,离地二尺,翅膀发出如同撕报纸那种声音。
  赤峰人淳厚,心计却曲迂,女人微有悍意。他们走在大街上,步伐都是扎扎实实的,脸上带着笑意,若是在春节期间,则带着醉意。我们赤峰人都喜欢文学,贴切地说,是喜欢写作。当一个文人,在赤峰很受尊敬。许许多多的人在写作。有一次,我在林西县看到一个全家只有一条棉裤的姑娘在写小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这个姑娘穿着那条棉裤走出屋见我们,手里拿一摞小说手稿,眼神坚定沉着。是什么让她写作呢?
  我常常想到这件事和这个问题。后来,这个问题变成问自己了——是什么人让我们写作呢?如果用动物的眼光观察人,那人类最奇怪的动作不是拉屎、撒尿、打架、接吻,而是写作。一个“人”,坐着,用前肢捏住一根棍,连续不断地往纸上划,眼睛盯着自己划的东西,不可思议。有的“人”就这样天天写,写了一生。别的“人”看了他写的东西,笑,或者哭,不可思议。
  就人的功能和设计特点而言,肯定不是为写作而生的。这么复杂精密的物种,原本要往“人生”当中装填恋爱、拥抱、奔跑、沉思,等等。而写作仅仅是记录。记录什么?记录你在想什么。于是我们想,写下来,再想。这件事太有诱惑力了。实际上,人不应该“想”,而应该“活”。但“想”使我们了解了自己,打开了自己,发现了美和朴素。
  话题拐弯了,请允许我继续回忆赤峰。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昭乌达盟公署墙里的杏花,浅粉的花办像假的一样。当它们飘落到马路上时,你不忍心从上面踏过去。童年,我走在马路上,感到赤峰的马路真宽,想大声唱歌。赤峰的百货大楼里有那么多东西,我从气味中就能分辨它们:花布、皮帽、篮球……到了外地,我的鼻子什么也闻不到了。在赤峰的百货大楼里见到那么多赤峰人忙忙碌碌,觉得很欣慰。“欣慰”这个词用得可能有点什么,但的确欣慰。我从赤峰人的脸上,能看出他们的幽默和聪明,以及世故。
  
  栽树吧
  
  栽树吧!
  这也许是我所有的愿望中最底层的愿望,如同我的红漆木箱中最底层那件旧衣裳,那册最早的语文课本,我的玩具中最早用手碰过的那个玩具。
  它不是欲望,而是愿望,一种起初就带着芽的愿望。欲望和愿望有时不容易区分,然而时间一久,就分开了。如同一条大河流着,分成两条河;如同一条大路分成两条路。“杨子曰:噫,亡一羊,何追者众?邻人日:多歧路。既返,问获羊乎?日:亡之矣。日:奚亡之?日: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列子》)
  在“歧路之中又有歧”中,我们不知不觉间失落了原初的愿望。
  以后会记起这些愿望吗?愿望在什么时间凸浮?
  也许就是你犹豫的关口,愿望用小手拨了你一下,因而你犹豫了。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说:“我每逢走到十字路口,总有一种不安的情感。我仿佛一来到这里的同时,或几乎是同时——离路口两步远的时候,便似乎已经离开了。是的,正是在这里,一个最高本质的领域敞开着,我本来可以走向那里去生活,但从此,我却从这个领域失去。”(《灵域》)
  还有弗罗斯特的名诗:“森林里有两条路……
  我想我在绝望的时候仍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去栽树。这个愿望不是刻意搜寻的,它像树一样在大地荒芜之际孤零零地挺立出来。
  如果栽树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人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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