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北窗南窗(外四篇)
作者: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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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去完成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我而言,在生活充满选择的多样性的时刻,正所谓“歧路之中又有歧”,会把目光投向像睡莲一样浮在人生表面的一些东西,譬如赚钱、名分、女人,以及可以无穷列举下去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成为生活中的目标,它们是欲望和愿望的难解难分的重合,像两张幻灯片重叠着被投射在我脑海的屏幕上,驱动我去做那些事。这些目标有时是美的,但更多是属于有用的,只对我有用, 因而是自私的。不管这些目标、欲望和愿望多么纷繁多样,都可以分为必需与附庸两类。我去获得粮食、衣服、房子、做人的尊严所需要的自由度之外的一切,就是我必需以及附庸的一切。如今的时代,是附庸的时代,人把自己的才华能力大都放在生存所需之外的领域里了,其中需要,可用“钱”字一言以蔽之。
但是,一个人即使把生存目标毫无矫情地简单化,也还是回不到原始的那个十字路口。譬如我不带矫情地说,我已坦然摒弃了功名利禄的麻烦,也还是并不质朴刚健。我也许是没有烧透的炭或杀猪人手里没有洗干净的肠子吧。我即使谦冲一些,也没有想到过栽树。我想过,也许在生活的路都被堵死之后,才会想起栽树吧。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栽树,把我吃剩的苹果籽和梨籽埋在土里。那时,我太性急了,瞪着眼睛等待它们破土而出。倘能出芽,我并不满足它长出西红柿秧的样子,要又大又粗,呼隆隆长成一抱粗一房高,枝头琳琅满目。如今,我看楼下的小朋友游戏,也玩种树。他们甚至把小石子埋入装着湿土的塑料盒里,让石子长成树?石林?他们更可爱。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栽树的冲动原是一种创造的冲动。人每日所为,多是攫取,这是迷路之为。最本质的,还是他们的创造愿望。“今天为什么想起种树了?”我问自己,也许是因为细数平生,并无点滴创造。我吃着喝着用着兼以眼睛看着世上的一切,维持自己可有可无的生命。我惭愧了,也许是害怕了,想补偿一些什么。于是想做一件普通人所能做的事,又是富于创造意味的事:栽树。
如果我宣布开凿一条河流,显然自不量力。如果我宣布创造一条河流,不仅自不量力,而且可耻。我一直懊丧于自己不是女人,因而失去创造的机会。生为女人,孕育、生产并养育一个孩子,看他一天天长大,体味他与自己的同与不同。这种感觉多么充实。因此读到叶夫图申科的诗《我想当一个女人》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像深呼吸一样,嗅入这首诗中深藏的意义。在男性诗人中,泰戈尔的母性以充盈饱满道出渴望成为女性的创世主式的崇高。
我渺小,想着栽树的事。然而,栽树并不是不得已(什么也做不出而去做)的事情。比栽树更好的事是什么?是当官或当商人吗?美国有一处对公众开放的园林,名为GIMFERRER,门口写着“人们,你们正要破坏你们所无法创造的树木、河流和动物”。这个忠告简直像出自上帝之口。我们为过去的破坏或污染而感到卑鄙吧,然后做一点事,譬如栽树。
树木并非是我们的创造,但它们确实可以经我们之手而生机盎然,算动物对植物的关爱。树由挺拔而高贵,由伸展而潇洒,身上流着绿色的血液,确实为我们所不及。它们地下有根,空中有叶,于凝立中同时和阳光水分交流;它们还有年轮,有像手掌一样布满纹路的叶子,头上或许顶一鸟窝。而鸟儿,可以恣意站在它们的肩上腋下唱歌拉屎,树不失美丽。我们的确不及。
栽树时,我首先栽白杨树。让慧明之人栽菩提树,高贵之人栽紫檀树,华美之人栽梧桐树,绮丽之人栽桃树,寒洁之人栽梅树,热烈之人栽红棉树,疏朗之人栽芭蕉树,多情之人栽柳树,坚贞之人栽松树,我栽白杨树。
白杨树质朴而散漫,在寸草不生的黄土地偶尔见之。白杨树好活亦易死,一掰树枝“咔”地折了。树皮泛青实白,带着像眼睛似的黑斑的疤痕。白杨树的叶子在北地常常喧哗。知堂先生在忆钱玄同的散文中,疑白杨絮语为雨声,深挚道出“又被白杨骗了”。汉乐府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道”。白杨——何萧萧,此为吾等所不知。白杨叶子在夏风或秋风中翻卷,是一种萧萧,但为什么而萧萧呢?我们不知道。它们自古如此。台湾诗人纪弦称:“……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这就是一种过瘾。”
我以为这乃是说白杨,尤其“飒飒飒飒”四字,真是一种过瘾。
我希望自己栽杨树时,不至像儿时那样性急,也不必如现今这么急功近利。此类事,不可炫示也不必炫示。我听过一个故事:某人儿时为邻人扫雪,告之父。乃父伸手扇他耳光二,他不解。越数日,父曰:行善事,自己不能说,让别人口传。
我生于贫困山区,从小到大栽过许多的树,包括杨树,但从未因此事高兴过,因而太愚昧了。当时我不知这是好事,是人家组织不得已而参加的事。从学校毕业时,我良心发现一次,去“接见”入学栽的柳树。两年,树已长出碗口粗,茁壮三四米,不认得我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不说了,这么多话仍说不清楚。栽树吧,虽然我不是它们的父亲,但能在树的成长里悄悄塞进我的一点点光荣。我大约可以把栽树的愿望归于人的本质之中,夏尔在《群鸟的语言》中呼喊:“不要让人们抢走我们一点深藏的本质,别丢掉这本质,哪管如罩纱,不应把本质的一滴水与一粒沙让给别人。”
在如今,本质锈蚀了,没人要抢夺它们,它们废弃着并消失着,如同挥发的梦想。
花瓣·眼睑·歌
二十世纪最优秀的抒情诗人里尔克自撰的墓志铭是一首诗:
“在如此众多的眼睑下,独自超然地安眠,也是一种喜悦……”
在德语中,“眼睑”与“花办”是同义词。花办的造型又的确近于美女垂下的眼帘。因而,诗人可以在众多的花办下安眠。在发音上,德语的“眼睑”与“歌声”同音。作为诗,这个墓志铭极美,的确是“一种喜悦”。
由此可窥里尔克作为抒情诗人的绝妙本领,亦可感叹纯美的作品无法移译。
里尔克死在自己喜爱终身的玫瑰花上,但不是花办,而是花刺。花刺扎破他的手指后,化脓转为败血症。里尔克于1926年12月殁于瑞士的巴尔蒙特疗养院。
在他的生与死中,玫瑰似乎是一个神秘的信使。
里尔克同他伟大的同乡卡夫卡同生于布拉格。在摩尔德河边,在里尔克死去三年后,昆德拉诞生。
玫瑰与葡萄酒,是里尔克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玫瑰无疑象征女人,而葡萄酒也是女人(后者是罗丹的说法)。但玫瑰是爱情,葡萄酒是情欲。
像许多大师一样,里尔克的一生,身旁总有美女缭绕。十七岁时,他与瓦蕾莉相恋三年,手撰情书一百多封。从相片看,瓦蕾莉之美更近于女神。里尔克第二本诗集《家神的供品》即由瓦蕾莉亲手装订。他后来的女朋友有名女人莎乐美(俄国将军之女、弗洛伊德的学生)、女雕塑家克拉拉(后为里尔克之妻)等。
对于死的看法!!里尔克不无诗意地宣称:“当我们站在生命的正中央时,死也正站在我们的正中央,不断地哭泣。”
他又说:“死神从种种事物的间隙中凝视我们,像从厚木板中探出头来的一根锈铁钉。”
如果里尔克说得对,那么死神的确站在锈铁钉一般的玫瑰花刺上凝视过诗人。那时候,诗人刚刚出版了耗时十年的诗歌《多伊诺的悲歌》,的确站在了生命的正中央,奈何?一切都被里尔克说中了,包括死神的行踪。
然而女人们依然“如水晶般深奥,在深澈的黑暗里沉默着”。在女人面前,里尔克“感觉自己像圣诞节的雪,正熊熊燃烧”。当死神终于介入其间时,里尔克绝望了,他回到古堡写下遗书,这种感受或许如他在一首诗题中所表达的那样:
“无法再将感情移入等待玫瑰花开时的期待与憧憬。”
鲍尔吉·原野,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青草课本》、《掌心化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