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追认烈士日记(1978—1979)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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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叫我再去二秘催他们,说是别再压了。我走到二秘,他们说已经送省里了。到保密室看看,一男人说,二秘把文件标题弄错,退回去重打了。又到二秘询问,二秘的说,是把革委会办公室写成党委办公室,已改过来,再送上去了。再回到保密室,见另一个女人,她说已在8月11日送出去了。
9月15日
邻居来公司叫我,有一位军人来家,母亲叫我赶快回去。一位军人站在我们家茅屋前,他见了我有点尴尬。过后我知道他是为我们的处境尴尬。我们的茅屋是1967年母亲被遣送回乡时,我和伦哥自己搭建的,十多年,已全部朽坏了,茅草下边塞进塑料纸,用于挡雨水,五颜六色,就像老鼠窝一样。他想不到我们家破败成这个样子。
军人是海南军区马白山司令的秘书,马司令以前是琼纵副司令,近日整理旧文件,准备写回忆录,想起父亲,叫他来打听看看。秘书说发展父亲参加革命,是琼纵对海府特委的指示;父亲被捕,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始终不肯透露党的一点秘密,马司令十分敬佩。我有点奇怪,问马司令怎么知道?他说,当时,琼纵司令部也有人被捕关在狱中。他要了父亲的一些生平材料,走时,他对我说,他可以安排我们见见马司令。我对他说,我有事会去找他。他走时,再三回头看我们的破茅房。我想,他今天该懂得什么叫牺牲了。
我问母亲,可以见到马白山,见不见?母亲说,要见你去见;我又不会哭,到时他捡一些糖果饼干让我带回来,你们又骂我。
10月27日
到海口民政局,他们说,烈士证书昨天刚到。他们把证书递给我。证书是还没开封的,卷成一个圆筒,我撕开了,里面掉下一张信笺,是广东省民政厅的一份指示,内容是:一、因不知烈士妻子姓名,烈士家属负责人一栏未填写,请海口局填上;二、关于烈士的褒扬工作。因烈士是从事地下工作的,他的工作不为群众所了解,三十年把他当作敌人对待是错误的,现在要认真、彻底做好消除误会的工作。
母亲的名字是由一位办事员填上的。某副局长在一旁看着。我向他们提供了我们兄弟及姐姐的工作单位,让他们给各单位发函,通知我们的父亲已被追认为烈士的事宜。这事可能对康哥影响最大。因为父亲的事,他在中山大学读书时就当了右派,后来又因成立什么集团,恶毒攻击什么什么,和辉哥一起被判了刑,辉哥六年,他十年。辉哥入狱的第二年就死了,康哥坐足了十年,去年才出的狱。他们俩虽然获得了平反,康哥也回了东北林学院教书,但康哥对父亲能否被追认为烈士抱着怀疑态度。正是非常希望,他才怀着怀疑。
向某副局长提出开父亲的追悼会。他不同意。其实我们不想开什么追悼会,我们家没一个愿意开这样的会。但我得提出来。
我提出抚恤金的事。林说要请示海南民政局,看补不补,按现在还是以前的标准补。我们也不会要他们的抚恤金,他们也不会给我们,但我得提。他们最好干脆说不给。这样我们好放心了。
最后我提出给父亲迁葬一事。父亲死后,母亲已经把父亲挖起来五次了。无论父亲埋在那里,他们都不让,母亲只好把父亲的尸骨搬来搬去。最后是搬回家中,放在母亲床头不足三米地方。母亲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女人,父亲给她带来这么深重的灾难,她却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保护他无用的尸骨。她把父亲的骨头装进一个长的陶瓮,又用一个浅的陶盆扣住,就这样搬来搬去,藏来藏去,最后藏到家中。
某副局长说,这事你和某科长说,他管的。他又说,现在烈士陵园正在整顿,不埋人。这事我知道,烈士陵园里埋了好些走后门进去的干部,墓碑做得比烈士的还高。
回到家,母亲很高兴,一副讨好我的样子。母亲总是讨好我们的。母亲说要把烈士证挂起来。我说得做一个镜框。我们这个房子,哪有地方挂镜框呢。我们原来住的房子被没收了,现在当着某厂的幼儿园,能把原来的房子要回来,是最好的。与母亲商量了这个事,我们都觉得没有信心。
伦哥回来,我告诉他烈士证的事,我以为他会抻开看一看,他不看。一会渠哥也回来了,他更不看了,气呼呼的样子,他一天到晚都是气呼呼的。我们四人坐着,对这事不说一句话。母亲对家里现状非常满意:渠哥在市政公司开汽车,我在公共汽车上卖车票;伦哥顶母亲的职,到合作商店上班,每人都有一份工资。这是很多岐(歧)视我们的人做不到的。我们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社会的美德与责任感自古藏在江湖,不在庙堂。
母亲很安静。母亲是在父亲当银行行长时嫁父亲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一切都可以用异常来说明。她的身体素质异常优秀,她的天资异常聪慧,她的意志异常坚强,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她长年累月被人像打狗一样地打;她还是儿女们心烦时的发泄对象,特别是渠哥,骂起她来,劈头盖脸,我也是常常骂她的。命运对她不公,但她的脸容照样开朗,她的眼晴照样清澈;她六十多岁了还是眉目清秀。我们兄弟就不行了,我们低声下气,萎萎缩缩,脸上带着浓重的晦气,像一只只生了癣的老鼠。如果有人指着我们对别人说,这个人的父亲是银行行长,听话的人都要笑起来。
10月28日
办公室里人很多,某科长正在骂一些为什么事涌进来的小贩。我对他说了我母亲曾五次挖起父亲骨殖的事,他越听越不高兴,干脆就瞪着眼:你要什么,你快说。我说,我父亲的骨头藏在家里是不正常的,我们要求葬到烈士陵园去。他说,这是不能讨论的,国家号召火葬,你不能刚评上烈属,就破坏国家政策。我犹如挨了一棒,头有点晕了,我说,我父亲牺牲了这么多年,我们受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我父亲为国牺牲了,政府把我们的房子没收,把我们扫地出门……他打断我说,烈士是现在才评的,证书昨天才到;以前你爸不是烈士,群众那样对待你们是正确的……
我心中的血涌起来,我真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朝他的脸砸去,可是我不敢,我的血迅速冷却,心中只有无望的悲哀,觉得自己非常的可怜。就在前几天人民日报发表过一个社论,严厉批判的正是他的这种把历史割开来的观点,他不会没学过;而且他竟敢当着他的全体同事说这样的话,自有他的道理。国家的权力总是轻而易举地变为个人权力,这种权力是源源不断的,所以他们一点也不珍惜。他这样说话是在取乐,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免得我狮子大开口,不停地提要求。我想起昨天省民政厅的那张纸条,我要继续上访,我一定弄赢他。可是我赢他干什么?他们既不讲真实和现实,也不讲逻辑,更没有真理和理想。人生是拒绝耻辱的。我们家人是不会为一些小利钻进耻辱的狗窝里的。
我准备离开,呐呐说道,那,你们是不准备做任何事情了?
他说,火葬,你们什么时候要烧,告诉我们!
我发现他的两眼闪闪发亮,我灵机一动,问,费用怎样解决?
他说,你们一半,我们一半!
我站起来,我觉得自己非常雄伟高大,我慢慢走出办公室。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回到家,我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母亲。母亲愣愣地看着我,她显然不大相信。可是她很快把态度转回来,安慰我说,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把房子还给我们的,他们不会那么好心。你们辉哥平反补发的钱还在,我们自己建一间水泥房子。你爸爸不迁也好,在家里,逢年过节,我要拜他也容易啊!
她像昨天一样,飞快地点了几根香,蹲在父亲的墓前,喃喃诉说。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知道,母亲和父亲是说粤语的,她告诉父亲,政府不让迁走你了,你安心呆着,我要给你烧香也方便。她一再要求父亲,要保护儿女们……他都保护不了自己还保护别人!我突然生起气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