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唐山大地震亲历口述(2006)
作者:陈学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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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者:陈学诚,工人。
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当年我42岁,是铁路唐山站的一名值班员。27日我正在值夜班,我们像往常一样按时接送列车,当我把第20次特快列车从车站发出以后,候车室服务员张克英叫我去候车室取东西,我行至天桥时,看见从东南方向发出两道像闪电一样的蓝光。当我到候车室,小张刚要给我东西时,只听窗外传来两声像大炮一样的巨响,第二次响过时,地就开始猛烈摇动。这时的灯仍然亮着,眼看着从墙角裂开了一道大缝,窗户上的玻璃也成碎片状哗啦哗啦往下掉,我这才意识到是地震了。
我一边大声喊“克英快跑”,一边向门的方向跑去,只迈了两步就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了。我一下子抓住了门拉手,就在这一刹那间我被砸昏过去。当我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4点多了,动了动身子,还有知觉,只是起不来,我慢慢地睁开双眼,从缝里看到了一缕光亮,我把头顶上面的砖一块一块小心地拿开,把身体上的门板掀开,正是我抓住的那扇门救了我,不前不后地把我保护在它的下面。我慢慢爬起来,这时听见被埋在废墟下边的张克英微弱地呻吟:“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我立即爬到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废墟上,拼命用双手搬上面的大块水泥板,大声地喊:“别着急,我马上救你。”可是我已经使出浑身的力气,楼板却无动于衷。我站在高处向四周一看,天哪!只有几颗大树在瓦砾中安然不动,连一座完整的房屋都没有了。这时的我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感觉一切都静止了,死气沉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我要去找活着的人们。
当我的心平静下来,飞步向天桥跑去。就在检票出口的门下边,我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两个姑娘,在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说笑,现在她们却惨死在乱瓦之下,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我落下了眼泪。时间不容多想,我爬过歪歪裂裂的天桥,行车室屋顶已不存在,站台的风雨篷也已经倒塌,钢轨也已变了形。在行车室内,我的同事李洪儒倒在血泊中,他的左手还拿着电话机。我摸摸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当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我的好哥哥就这样走了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几乎哭出声来。在这极其悲痛的时刻,在外面发车的两位同事跑了进来,和我一起把李洪儒的尸体抬到站台上找了一张草席片把尸体盖上。时间就是生命,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张克英还被候车室的废墟压着呢!我们飞奔到那儿,确定了克英被压的位置,找了一根铁门闩,把房顶砸开一个洞,我下去搬掉她身上的砖块,她的下肢已经不能动了。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背了上来,克英得救了。我们又回到车场,当时我是半班的支部书记,调动机车停在那里不能动,我立即通知他们机车马上灭火,然后救人。这时,各个岗位上的工人都已集中到了南庄,把伤员抬到站外的汽车上,运往丰润救治。已经到中午12点多,我连困带饿老胃病又犯了,走到站外的小花园,正赶上发饼干,我吃了几块又参加到救人的行列,直到下午4点多家里来人找我,才感觉背部开始剧烈疼痛,原来背部早已经被砸伤,血直往外淌。
口述者:宋秀华,农民
我叫宋秀华,今年51岁,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家在迁安城南30里李家峪村。1976年初夏,刚满21岁的我,怀着对城市生活的憧憬来到唐山,成为华新纺织厂冷冻车间的一名合同工人。那一年的夏天很热,纺织厂大水塘里的鱼都热得翻了白。7月28日凌晨,我下了夜班刚躺下,正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三声巨响,同时大地开始剧烈抖动,下意识里我想到这是地震。
我们的屋子里住了10个人,都是年轻姑娘,大家都慌了手脚,几个人扑过去抢一个门闩。我大喊了一声:“大家别慌,要想活命,一个人来开门!”门打开了,人们跑出去,我是最后一个。但眼前的一切让我们惊呆了——灰尘弥漫在空气中,视野所及处,除了我们的小屋、工厂的一截大墙和墙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四面八方传来哭嚎呻吟的声音。
我们惊恐万状站在那一截大墙下,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呆,我知道站在那里也不安全,把大家叫到马路中央。刚刚站稳,从北面跑来一个工友,喊着我的名字:“秀华妹妹,不好了,我们屋的人全都压在下面了!”她叫宋桂霞,是我的老乡,我招呼大家一起去救人,但没有人动。只有我和宋桂霞一前一后向她的工房跑去。不知什么时候宋桂霞落下了,就只剩我自己。跑着跑着,我被吓得停住了——大地裂开了一条一尺多宽的缝,黑洞洞深不见底,就横在我面前。我担心对面的一半儿会像行将沉没的舢板一样飘走,于是我学着《渡江侦察记》里侦察兵过河探冰的样子,蹲在地上伸出腿,用脚蹬了一下对面的地,没有动,我这才敢跳过去。
宋桂霞的工房已经完全成为了一片废墟。我拿了一块砖头绕着废墟敲打碎石断瓦,喊着几位工友的名字:“乔德文、雷文霞、高素霞。”一遍又一遍,希望她们听到后能回答我。这时我听到乔德文微弱的呼救声:“大姐,我就在你脚边。”我问她:“小乔,你现在还挺得住么?别着急,我去找人来救你。”她说:“我还挺得住,你快点回来。”我把砖头放在地上做标记,回身把丰润县建筑队的4个小伙子叫来,这时宋桂霞大姐也及时赶到,我们6个人一起,把3位被压工友扒了出来。雷文霞和乔德文平安获救,但高素霞被屋子的横梁砸在当胸,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我记得当时她的身子还软,我们把她放在草帘子上,盖了一个床单,希望她还能活过来。隔了一会儿,我再掀开床单看时,那一幕让我永生难忘——她的脸变得像脸盆一样大,而且呈黑紫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死亡。
再回到自己的工房,收拾一下东西刚出来,对面跑来一个中年人,边跑边喊:“迁安的同志们、党员同志们、共青团员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我是(华新纺织厂)武装部的张干事,咱们到工房区去救人吧!”可是只有两个人响应,一个是小周姑娘,一个是我。我们跟着张干事跑向工房区,刚到地方,大家就失散了。一个小伙子好像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浑身是血,发疯了似的求人们救救他被压的家人。他家的房子已经倒塌,一个洞里面传出呼救声,小伙子声嘶力竭地向里面喊:“大姐、立军,你们还活着么?大姐,立军!”我这才知道里面是他的姐姐和小弟弟,大姐叫着外面的弟弟的名字立山,但说不出别的。我用砖头把洞口一点点凿大,往里爬时尽管非常小心,额头还是被划伤了好几处。里面有一位大姐被砖头压得结结实实一动不能动。我找到一根铁棍,用一块砖头像锤子一样将铁棍砸进砖堆,用力撼动,然后再抽出来,如此反复,大姐一点点能活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把她救了出来。可是小弟弟还没有救出来,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继续清理他身边的砖块。立军被楼板压在了床上,我还用那根铁棍把床的四条腿推倒给他扩大活动空间。接着,我又用碎玻璃把床上的草垫、被褥划开,把里面的谷草、棉絮拽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的上半身终于可以活动了。小弟弟更加着急:“大姐,我好着急呀!”我说:“别急,我一定救你出去!”又过了很久,我也疲惫不堪了,终于小弟弟立军只剩下一个大脚趾被楼板卡住,可那块楼板我说什么也撬不动。我告诉他:“你不要乱动,我去叫别人来一起把楼板搬开。”我爬出洞外找人,却只看到了他哥哥立山,他刚挖了一个洞,听到里面有爸爸妈妈的呼救声,但一个枕头挡在洞口,拽不出来又推不进去。里面的人呼救声越来越弱,我知道里面缺少空气,抓起一块碎玻璃把枕头划开一道口子用手把谷秕捧出来。洞口通开了,虽然人还进不去,但能透进空气,里面的人暂时不会被闷死了。这时华新纺织厂来人了,工友们临时组成的抢险队把我替换下来。我交代了一下立军的事,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个工友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哪儿的人?”我说:“我姓宋,迁安人。”他说:“你别走,这家姓侯,是干部,一会儿他家人救出来了,你们要见见面。”那种情况下哪儿有时间,我又赶到别处,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我记得,后来我又提着一个大水壶,从水塘里灌满了水给刚被救出来的人洗手洗脸。那身冷冻车间的白色工作服,穿起来像护士一样,人们还以为我是救护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