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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身后(小说)

作者:阎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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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大匣子在车上说,我想通了,还是去看看吧,现在能去看不看,以后去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付成恩笑了笑说,对呀,老钱,现在去,想回还回得来,以后去了,想回可就回不来了……
  钱大匣子笑了,心说到底是人家前官员,生活洒脱,什么事情都看得底儿掉,人生一世的大事甭管参没参透,身后的事情却是一眼透明。
  来到清平山的钱大匣子神色恍惚,走路都跟后头跟了个鬼似的。倒是付成恩一直引他说话,他们身后的墓地,才有了一些阳气。
  老钱,现在想想,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扯上我,我哪会在这儿买地。付成恩说。
  能给自个儿买块地多好,也甭担心儿女们将来怎么打发咱了。钱大匣子说。
  钱大匣子也有一对儿女,两人各经营一家公司,但都不大旺,隔三岔五的,不仅指望当爹的扶衬一把,还较劲地到钱大匣子的金身上朝下搓粉。出于蓝的若是弱于蓝,那就不叫青,只能叫灰不溜丢。钱大匣子很为儿女们的表现沮丧,我怎么就摊上这么对宝贝?他常对付成恩发牢骚。我那老婆就不怎么样,儿女再不争气,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钱大匣子,根本就没指望儿女为他养老送终,也不指望自己动弹不了的时候依靠他们享受天伦之乐,他说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儿女们能在他身后遵从他的意愿,将他送到清平山来入土为安。
  想到身后,钱大匣子还是打心里阵阵发冷。清平山阳光明媚,可这鬼魂聚集地,就是阴气过重啊。阴阳两界,仿如天地之间。
  付成恩见钱大匣子心事重重,不停向山下张望,猜他想尽快离开清平山,可又不张口,就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了。
  我们在阳光下能看到黑夜,而在夜幕下却无法看到太阳,付成恩慢悠悠地说。活着的时候,能坐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身后,这也是一种幸福。
  钱大匣子说,这要算是幸福,哪来的?还不是花钱买来的!钱这小兔崽子,说它是万能的,还真没委屈它。咱当初要是没钱,或者有钱,但没心没肺,能早早提前买下清平山这块地吗?人死了别人抬别人埋,哪死了哪埋,按说与你就没关系了,因为你啥也不知道了。
  付成恩点点头说,就是这个没关系、不知道,才让人痛苦万状啊!世界再混浊,我却有一双透明的瞳孔,我看不到身前,难道还看不到身后?
  钱大匣子撇撇嘴说,老付,你可像瓶搁久了的老陈醋,越来越酸了啊!从前你不是这样,当局长那会你也不这样,咋整的,上了清平山咋就鬼话连篇了呢?
  钱大匣子,你现在觉得我鬼话连篇了?从前你可没这么说过。付成恩有些生气,脸色阴沉下来,腮帮骨那几颗麻斑光点变得通红鲜亮,通上了电似的。他自己都有些暗暗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动怒了。
  钱大匣子也吓了一跳,他认真瞅了付成恩几眼,见他果真气得不轻,不然他不会当面叫他“钱大匣子”。他有些不服气,心说你还以为自个儿是谁呀?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呀?就算这是民政局办公室,你也不是局长了!咱俩各花各的钱,在这买了各自的墓地,都是一样的消费者,说好听些将来就是永远的邻居,你甩脸子给谁看呀?
  钱大匣子冷笑一声说,兄弟,现在你叫我“钱大匣子”了?这名声不好听吧?你刚才说啥来?你那眼睛孔还是透明的?这世道上有几个浑球不假,可整个的世界咋就浑浊了呢?你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付成恩在一瞬间就后悔了,他当初怎么会和这种人搅和到一块呢?商人嘛,说翻脸就翻脸,将来真要挨着他在清平山扎根,弄不好天天吵架,这又何苦呢。他真后悔当初与他走得太近了,他和钱大匣子留在身后的那些事,只要他还没来清平山躺下,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觉脑后冷嗖嗖的……
  就在三天前,钱大匣子还给付成恩打了个电话,提出向他借一笔钱,他说他有急用,生意上的事,钱不凑手,希望付成恩能借他几万算几万。付成恩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老大的不愉快,心说来了,果然就来了!他在心里叫道,钱大匣子啊钱大匣子,你要想毁掉咱哥儿俩这些年的交情,你就尽管开口向我借钱吧!在付成恩看来,钱大匣子那不是借钱,而是要钱,一种追讨似的索要,就好像从前他欠下了钱大匣子似的。这让付成恩格外恼火,他想若都是追讨起旧账,你钱大匣子欠下我的,你还得起吗?事过境迁,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你却仍然还是从前的你,你就开始生着法子向我借钱了,这种人啊!付成恩在电话中支吾说,真不巧,他女儿最近看到汽车跌价,改变计划决定提前买车,刚从他这借走七八万,他这钱也不凑手,他在电话里笑了两声又说,什么时候都是手凑钱,哪有钱凑手的时候呢?钱大匣子听上去并没有特别的失望,仿佛那是他意料中的事,他说他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收线了。
  世上虽然没有卖后悔药的,可要真后悔了,也治得了心病。付成恩想,掰就掰吧,散就散吧,人和人还不就那么回事,树挪死,人挪活,一句话不对付了那就是缘分不够,掉头东西拉倒,什么人挪不动?只有永远留在清平山上的人……他干了几十年的民政工作,一辈子似乎就徜徉在生与死之间,只有把生与死的局部放大若干倍,才会有老弱病残、英雄与歹徒,也才会有善良、丑恶、忠诚、奸佞、清廉、贪婪……
  钱大匣子,我可以指着我们身后的墓地发誓:我不欠你什么,我也不会给你什么,你用不着朝我又吼又叫的。付成恩气呼呼地说,他甚至已经把手机摸了出来,打算给民政局办公室打电话叫辆车,他得考虑怎么回家才行。
  钱大匣子不是善茬,他又冷笑一声说,兄弟,我这人从不相信什么来世,更不在乎报应,只相信今生今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行法则。我们兄弟一场,到底谁欠下谁的,一两句话说得清楚吗?天不知地不知,你我应当有数啊。
  你他妈的小点声行不行?付成恩恼羞成怒,几乎吼叫起来。他心虚地四下觑了几眼,山上并不见其他人影,斜阳依旧,仿佛被钉在那里,好久没有再动了。轻风拂过,山间的青草就像活物的皮毛一样动起来,只有那些永远的坟茔一丝不动。钱大匣子这种刁民恶徒、不法奸商,他现在才算彻头彻尾把他看透了。这种人,临生前就迫不及待想作恶,临死前又急欲洗净灵魂,好像生死两个世界都是为他们这号人预备下的。
  钱大匣子,你就不怕隔墙有耳?过去那点子烂事,我当然没什么光彩的,我毕竟无官一身轻,啥也不在乎了,可你呢,你就不怕传出去坐大牢?
  钱大匣子见付成恩动怒了,得意地“嘿嘿”笑起来,他过去可从没见过付成恩发怒,他那时候一直想见到他哭他笑的样子,可付成恩除了出海钓鱼,平常出入办公室总是一张脸板得像鞋楦子,有时笑一笑,也跟招贴画上的人民公仆谁谁似的,刻意的摹仿令人不可置信。现在好了,他生气了,他害怕了,他回到了正常人的行列,以此推断,他付成恩也会死,死了也想埋入地下,回首一看,有时候并不需要等到身后才能平等,他们之间,到底谁欠谁的?扯不清掰不平的事,扔到山谷里不扯不掰还不行吗?钱大匣子说,兄弟,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呀?你放心吧,啥时候都是活人能听到鬼魂的鬼话,鬼魂听不到阳世的人嬉笑怒骂,这山上,除了咱老哥儿俩不没别人吗?从前那些事就算是你说的“烂事”吧,我不说你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付成恩见钱大匣子有和解的意思,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把手机塞回了口袋,朝对方勉强咧了咧嘴说,咱俩今天咋回事?岁数都不小的人了,怎么跟毛头小伙子似的,说来就来呢?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从前一块出海钓鱼时没这样嘛。付成恩心想,既然跟他一块来了,那就一块回去。至于今后……兴许跟这王八蛋再没有什么今后了!
  钱大匣子那张油光光的脸上并没因为他的和解态度而变得更加光鲜,他嘴里哼啊哈的应付着他,仍不住东张西望。日落时分,鬼魂出现,难道他在等待上演一出清平山版本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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