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身后(小说)
作者:阎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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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你还是想种这种树吗?
种树?种什么树?钱大匣子一愣。
咦,你不是说想让儿子今后在你身上种棵树?
哦,种这种树啊。钱大匣子想起来了,他曾经说过,想跟儿子交待,将来在他墓前种上树,种一棵就够了,种两棵那叫浪费。种菩提树或者深山含笑都行,树是有生命的,一切生命都有灵性,也许他下辈子托生就不再做人了,更不想做一只牛马畜生,做一棵树或一棵竹子就心满意足了。难得从前的钱大匣子还有这浪漫,竟让那时的付成恩觉得好笑。付成恩说过,他想让儿女们将来替他立块石碑,要大理石的,能反射出太阳光泽那种,还要金粉镌刻的字体。身上长棵树算怎么回事?树可能被雷劈焦,可能被风刮倒,还可能被白蚁蛀空……只有石碑才不怕电闪雷鸣、风雪雨霜,只有石碑才永垂不朽。想到永垂不朽,付成恩自己都有些赧颜,有些害臊,还有些难过。石碑人人可立,可“永垂不朽”也是局长一级能用的?谁都想追求直到永远,却谁也不知道永远的尽头在哪里,如果没有尽头,又哪来的永远呢?
种树?那是从前的事了,说说吧,钱大匣子淡淡地说。不瞒你说,兄弟,我最近手风不顺,几件事情做砸了,手头一直周转不过来,钱不凑手,打了几个电话想跟朋友借点钱,全都白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了……
付成恩一阵寒栗,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钱大匣子苦着一张大圆脸说,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打算把这块墓地转手卖掉。
什么?你要卖地?付成恩叫起来。
是墓地。
你缺钱用,可以用房产抵押,向银行贷款呀,干嘛要走到卖地这一步?
贷款?钱大匣子又苦笑着摇摇头,全市还有哪家银行肯向我放贷?这么说吧,兄弟,我要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走转卖墓地这步棋,让儿女们寒心啊,让那些同党看我的笑话呢,我也是山穷水尽啊。
付成恩心里百感交集,尽管他刚和钱大匣子吵了一嘴,几分钟前内心深处还把这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乍一听说他要卖地,心里还是不由泛起一丝酸楚。他们年龄相仿,都是过来人了,无论为官还是为商,一辈子扒拉得都挺不容易的,前些年为自己买块地容易吗?换句话说,他们还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呢?即便想种一棵树、想竖一块碑,也得指望儿女们孝顺,才有可能实现。假如儿女不孝,你生前他们答应得好好的,等你腿一伸,他们压根不理睬,什么种树呀、竖碑呀,人家阳间的事多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又有什么辙?或者说,你能知道吗?再如果,儿女们再损一点,根本不把你朝这埋,转手把这块地卖掉,你又能怎么着?还能到阎王老子那诉他们一状?
付成恩就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毕竟他这块地,当初还是钱大匣子介绍他买的,如果钱大匣子当初不买,他也不会在这买地的。这样说来,他倒是冲着钱大匣子才来这买地的,想着身后和他在一起做个伴儿,有个朋友在一起,终归不会那么寂寞。谁想到,就在这块地不断升值的当口,他钱大匣子却因为缺钱的缘故,要把这块地抛出去了,也就是说,他放弃了身后葬身于此的权利,将来这里将埋着一个与他与我都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谁知道那人生前是干什么的?什么脾性?什么爱好?
你那儿女两家公司不是都做得不错吗?你有急处,他们就不伸手帮你一把?付成恩愤愤不平了,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父亲啊,当初要是没你,他们那两家公司做得起来嘛。
钱大匣子豁达一笑,说道,都到这会儿了,就别提什么爹老子和儿女了,那就是三个生意人,除此之外谁都啥也不是。
你是不是约了人今天来清平山看地?付成恩看钱大匣子仍在东张西望,终于猜出来了。
没错,讲好时间的,那小兔崽子晒了我啦。
老钱,算了,咱回去,这地你别卖了,钱咱再想办法。
兄弟,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的,还没有什么事能轻易改变我的决定。想想这地算啥呀,不就是个土棺材嘛。只当是从前农村二哥提前预备下的棺材让人抬走不就完了?将来我钱倒哧过来,我再买地呀,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地?
付成恩灰恹恹的脸上僵死一般,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可以卖车呀,卖车也比卖地强吧?
兄弟,这点账你都算不明白?钱大匣子简直在讥笑他了。我那“大奔600”多少钱买来的?这会才能卖几个钱?我这块地当初买下来才四万,现在一出手就是十几万,你说我该卖谁?再说了,卖了车我坐什么?连坐车都没有了,你还指望靠什么去翻盘弄钱?卖了地我可以再买回地来,卖了车我可就算把自己彻底给卖了!
付成恩这回算懂了,钱大匣子果然是只管今生,不管来世的。生前不问身后事,他原先想在这种棵树,来生却不会像他说的,只想投生成一棵树或一棵竹子。
付成恩看看手表,只想早点离开这儿。
钱大匣子相信自己这一天是白等了,那买主肯定不会来了,他同意一路同行,回城里去。
他们走下清平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坠入山的背后了。没有阳光的日子,回过头再看看身后,连影子都没留下来。
阎欣宁,作家,现居厦门。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追水营》及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