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守库(散文·外三篇)
作者:苏 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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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第二天,在菜场上,我依然见到她在鱼摊上忙活着。刮鳞、抠鳃、剖腹、取内脏、洗净。她脸上依然漠然着,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单调的工作。我见她脸上那副极似成人的表情,时时感到内心的揪紧,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漾过心尖……
然而日子就这么重复着,走过春天,仿佛春天只是一闪,天便开始热了起来。天虽热了,可人们并不觉得,依然各自忙活着。
有一次,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很早我就来到菜场。本来想在她的摊位多买些鱼和鳝,可是那四五个鱼摊前就是没有她的身影。第二天,我去买菜,仍然不见她的出现,那天买完菜,我已走了出去,可还是忍不住,又折了回来,我问那位摊主:“那刮鱼鳞的小姑娘呢?”摊主正在自己忙着,头也不抬,对我的问话,并不理睬。
但另外两个摊主的聊天我却听到了:不小心……手指有一次不小心……给刀划破了,没有及时去治疗……手指肿得老大老大,感染了……还不知……保得住……无需再说,摊主铁青的脸色,已经告诉了一切。
之后我又去买菜,不自觉的,我总要瞄一眼卖鱼的摊位,可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这个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
随着日子的消蚀,我慢慢将她给忘了。可有时去到菜场,又不免想起她来。那漠然的表情,那塌塌的小鼻子以及那偶尔一露的抿笑……
东园,或者清溪
我在泾县的月亮湾一个叫东园的小村子住了一宿,那是怎样的山水,怎样的月夜啊。
我们一行斜披着夕阳进村,那是一场山雨后的夕阳。艳艳的,温暖的。
村口的索桥斜斜的过来,我们走在上面,像踩着云朵,又像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心马上就热腾腾的。索桥下的溪水发出巨响,浪花砸在凌厉的石上,一朵一朵白色的花怒放开来。孩子们三五成群,光着身子在溪水中扑腾,扑腾,一阵一阵的笑声,嚷嚷声递上来。
过了索桥也就是村子了。一番古旧的样子。沉旧的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马头墙,一户一户散散的落着,曲曲的石板路连接着,指引着,石门石阶,门口零乱的什件,——两根随随便便交叉的竹竿支撑的衣架,从袖管套进去的晾晒的衣物。门口的空坪,种着各色的菜蔬,蚕豆花、开着鲜红花朵的凤仙花、栀子花。野蒿草、狗尾巴草,开着各色小花的野菊。一户人家,老两口坐在门口吃晚饭,四只鸡,三只鸭围着他们。门大敞着,一副门联斑驳迷离:
油滴一点香
勺炒五味鲜
有狗跑来跑去,鸡唧唧足足地散步,猪摇着尾巴,一副老油条的样子。有一只大胖子母猪,散散地走着,不急不忙,哼叽叽,像村里的老干部。有一只顽皮的小狗,少年不知愁滋味,跟在后面不断地咬它爹的尾巴,老爷子不管不问,倏忽一下,可能是惹急了,也许是咬疼了,那老家伙忽然扭过身来,一下子与小家伙对视起来,小家伙也不示弱,也摆了个pose,老家伙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又自管哼哼叽叽地,背着手散散地走着。
我们住在一户姓李的人家。大人叫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倒是有个十四五的小妞,像一截一截生长着的芝麻,开着白色的喇叭一样的花,婷婷袅袅,她的名字叫作李苗,和庄稼一样朴实。她穿着碎花的裙子,塑料的凉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并不多言,一副安闲若定的样子。
溪水是我们心惊肉跳的。那沿岸的树、岩,倒映在水里,不知是水的碧,还是树和岩的碧。水中的各色游动的鱼,仿佛浮在空气中。我们汇入那一群嬉戏的孩子。那碧的水,润润的,圆融的,冲刷着我们,耳边满是溪的声响,白的云朵,碧的树,草,山,印在眼里。这怎能是我们的山水,这应是王麓台的山水,八大的山水,和沈周、沈石溪那野狗干的山水。
暮色四围了过来,不知不觉地。山溪边的这一个小小的村寨沉寂了。一切都归于夜晚。鸡、猫、鸭子、清溪里的小鱼们;那远山的树,村寨边的芝麻,地里的苞谷,园里的茶,一切的一切,寂静,守恒,连溪滩边的各色卵石,都不再言语,静默着。星星集合着,该它们出场了,一颗,一颗,跳着出来,不一会儿,布满了半个天空。月亮像个大家闺秀,从容地,款款地,羞羞地走了出来,斜挂于天穹。该是下弦月吧?冰洁,疏朗,沉静。她默默地把清辉撒下来,溪滩上像披上一层轻纱。
我们倦懒地睡在了那溪滩边乱叠的卵石上。那些有温度的滩石。真是静啊。溪水仿佛知道大地已经睡了,便比白天轻柔了许多,咕咕地流着。那远处山上的翠竹,摇动着柔曼的身子,在为溪水唱着催眠的歌曲。我们手枕在头下,眼睛里却全是繁星,那一跳一闪的北斗,七星,七星,有一颗星子真是顽皮,一会儿躲到了天幕的后面,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和我们捉起了迷藏。我们用眼睛和那些星星说话,用身体和大地说话,而那安静的溪水,则带着我们的灵魂远行。
那月亮轻移着,仿佛拉动着巨大的薄纱。
鸡们是山寨起得最早的。它们已用过早餐,黑色的足上还带着露水。那一只花一样的母鸡,脚掌上还拖着青草。狗们也是山寨里起得最早的,它们已在那石板的村道上来来回回跑过几圈。有三五个还见面说了话。用鼻子互相抵一下,互致一下友好。那猫,那鸭子,那清溪里的鱼们,都起来了。那田里的庄稼,苞谷、芝麻、茶;那清溪中的竹筏,溪上的索桥,连溪滩上的石头都醒来了。村里的老人们也起来了。
李苗也起来了。她像一截一截生长的芝麻,经过一夜,似乎又长高了。这个山村的少女,她梦一样的眼睛,清溪一般碧透的眼睛。她揉了揉,也醒了。
山寨都醒了。这个皖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山寨,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山寨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的一切都忙碌了起来。人们去溪边,去田边,去井边,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我们也将乘竹筏从月亮湾顺流而下,离开东园,告别这清溪。我们依然走过那铺着青石的村道。那些牲畜们,鸡、鸭、猫们,依然在房屋边,青石道上,蚕豆花旁悠闲地漫步。那个大胖子似的母猪,依然散散地走着,不急不忙,哼叽叽。而那个小家伙,那只顽皮的小狗,则拖着一副旧鱼网,在那里使劲地撕咬,一派天真烂漫。
我们走过一户斑驳着老墙的人家,一个老奶奶正在陪着孙女做作业。那满头银丝下的慈祥,那伏在竹床子上一笔一划写着的孙女,皆印在古老的青石的石础之上。屋里的锅灶,挂着的篮,木制的水桶和缸,都静默着。那一户在门口吃晚饭的老夫妻,这时却在门前的空坪上结起了筏排。那四只鸡、三只鸭则各自忙着。那副斑驳迷离的门联却印在了崭新的日头下:
油滴一点香
勺炒五味鲜
这个叫东园的小小村寨,它只是无数皖南村寨中最最平凡的一个。它既没有胡适上庄家的“日暮起居方养寿,家多伦乐乃长祥”般的高远,也没有龙川胡家的“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的雅致,但它的朴素,凡实,还是深入了我们的心中。
不能忘记你,东园,或者那清溪。
天堂里没有垃圾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怎么称呼,甚至连姓什么也不知道。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时,姓对于她,已没有了意义。
她是我们家楼前收拾垃圾的一位年老妇人。
老妇人在我们这里打扫垃圾已有一年多了。春夏秋冬,刮风起雾,雨天雪天,每天早中晚,她都准时在楼前收拾垃圾箱里的东西。我早晨推车上班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清理垃圾的时候,因此每天我都能见到她在门口的垃圾箱里收拾。我见她努力地弓着身子,把大半个身体埋进垃圾筒里,往外拉着什么。有时一堆西瓜皮;有时一袋烂纸;偶尔地,她也能捡到一只酱油瓶,一个易拉罐。她像得到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中。老妇人好像眼睛不大好,深深地眍着,不断眨巴眨巴的,眼角似乎老不干净,有东西流出来。因此整个人显得很糟糕,我见走路的人都躲着她。特别是大夏天,垃圾筒里的西瓜皮招来苍蝇,一阵一阵的围着老太太飞舞,老太太用手挥挥,似不曾见,可那些走路的女孩妇人却是避让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