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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堂何处?

作者:边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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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二百年前的英王们,也并没把这里认作天堂,他们是把这里当成了监狱的。那时的欧洲正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或许是法兰西1789年7月巴士底狱的陷落和革命红色恐怖的绞刑架,刺激了英王贵族们,他们决定把人满为患的帝国监狱,大批移往澳洲,这片他们原以为是“世界的尽头”、“被上帝遗忘了的土地”。
  他们梦寐以求的天堂不是澳洲,是哪里呢?正是我们古老的已被耕种了上下五千年的母亲的土地。十三世纪马可·波罗一本口述游记,激发了欧洲人贪婪的好奇心,越是撬不开东方“天朝”的大门,越是奇妙幻想,那里琉璃瓦的楼阁,披金戴玉的官员,绫罗绸缎的仕女……上流社会把用蓝白相间的瓷器饮茶,当成时尚。天朝天子乾隆皇上给英王乔治三世信中说:“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王朝所产茶叶、瓷器、丝巾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之润。”
  1830年《悉尼公报》一名记者写道:“遗憾的是这个大岛(澳洲)的邻居们,都是富裕而古老的国家,他们不需要我们任何东西。”
  1788年在第一批囚犯移民当中,一个女囚写信给英国家人说:“她(悉尼)有两条街,如果那有着四排悲惨的小屋子的地方可以称作街的话。我们欣慰地满怀希望的是,有茶自中国来。”
  天朝何处?总督菲利浦回忆:“有些人离开了殖民地奔向中国,他们以为中国离这里只有一百五十多公里。”
  可以想象,在这些身处绝境,仍心存命运彼岸,拼死逃生的囚犯中,会有不少采石场的冉阿让们,贫民窟里偷面包、硬币的少男少女们,还有策划起义的市民和大学生革命家马吕斯们……可谓当年一场多么慑人魂魄的冲浪运动。后人在悉尼城周围发现大量逃犯的尸骨。
  天朝的大门终于被毒品加火药松动了。中国沿海的贫苦农民、渔民,开始从门缝向外望。资本世界最耀眼的东西是金子,当时轰动世界的两大金矿,一个在北美的加利福尼亚,一个就是澳洲东南部的维多利亚州。1859年大批华工涌向这两个地方,后来的史学家称他们是世界移民史上,规模最大的移民潮。
  那里真是黄金筑就的天堂?
  巴拉列金矿是1851年被一个放羊牧童发现的。它离维多利亚州首府墨尔本市两个小时的车程。据说当年这段路坐马车要走两天。这个因为黄金繁荣起来的小镇,如今金子已不开采了,矿井和镇容却为参观者保持着原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屋、邮局、银行、咖啡馆、面包房,现代居民穿着复古的长裙、燕尾服,乘高头大马的四轮车绕镇一周八澳元。这里地处大陆最南端,秋季很凉,那天正是霏霏细雨,很能想见当年华工的艰苦。镇子边上支着一群帆布帐篷,是华工营地,在冰凉的洗金子的水流旁边,人们睡在地铺上。英国人种植和向中国倾销鸦片的胜利,帮助他们度过了国内的危机,十九世纪中叶,他们结束了向澳洲输送犯人的政策。身价低廉的中国农民,就代替了囚犯,成了最苦的苦力。营地上飘着一个中国茶馆的幌子,还有一座小小的关帝庙。是苦力们的精神慰籍吧。
  对于许多华工说来,那里是地狱。
  1851年,帕玛将军号船在厦门招募了332名华工,路上饮水不净,230人得了痢疾,63人死亡,靠岸时,140人得了败血症奄奄一息。还有一艘圣保罗号,从香港出发时327人,到达黄金海岸时只剩一人,名叫阿福。
  白澳政策承认华工是“殖民地的活血”,可只有欧洲白人才是这里的主人。1901年的“移民限制法案”便是这种思路的产物。
  他们对华人有过这样的比喻,“可在极差的条件下成活,他们简直就像是沙漠仙人掌一样的植物。”
  翘首回望,多数人的天堂,仍是穿越赤道的回故乡之路。挖到金子的华人多数回老家团聚去了,部分人留下来,有了资本,娶了英国女人,定居做生意,买地办农场。华人比较成功的行业是开木匠铺做家具,还有种植蔬菜果树,开菜市场,早期的白人不会种菜。当时“菜市场”就成了华人区的代名词,后来才称唐人街的。这些人大布衫、大斗笠、挑着竹子扁担走街串巷送货上门,很让当地政府头疼不好管理,却深受主妇们的欢迎。
  白澳政策的歧视里,也含着对华人成功的嫉妒,认为他们抢占了白人的金子和就业机会。好些第二、三代华人移民,长得像他们的老祖母,和英国人一个样,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就因为有华人血统,不被当成澳洲公民看待,两次大战都不许参加澳新军团。七七事变后,许多华裔青年要求参军,被拒绝的借口是:农场离不开你们,你们生产的正是前线最需要的物资。珍珠港被炸之后,他们才被信任接纳。华裔青年出海作战的勇敢,也为以后移民政策的开明改进,铺平了道路。
  说到种族歧视,我以为:自己不歧视自己,便没人能歧视你。
  说到歧视,有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在早年的安分守己的华人移民中,普遍存在着对当地白人蔑视的情绪,认为他们“出身卑贱”,多是囚犯及其子孙后代。他们说白人傻乎乎地没心计,蔑称白人为“鬼佬”、“鬼妹”,这俚语一直沿用至今。
  当年菲利浦的“第一舰队”载来1030人,其中七百多人是囚犯。而那些早期的白人移民后裔们,始终对自己的家史充满自豪感,人们讲述自己的先人时,就像描绘英雄传奇,如何漂洋过海,战胜了海盗、风浪,九死一生地在新大陆上开辟家园。一位白人老妇还办了一个私人家庭博物馆,向世人展览她的家族历史和实物,她声称,她的先人被流放的原因,只因偷了一块手绢,比冉阿让还倒霉,不过一块手帕,换来了新大陆的新家园新历史。人生难知祸福。
  同是新大陆,隔着太平洋遥遥相望,又有各自的不同。对面,以自由女神的名义,烽烟四起,至今仍在用杀伤力可观的现代化武器,输出着民主。可不可以说,罗兰夫人的“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恶假汝名而行”,是对革命暴力的修正?这一边,废奴运动,从君主制到共和制,从帝国的一个外省到主权国家,一切都是静悄悄地和平地进行。偌大的一个澳洲,在世界各种霸权纷争的浪尖上,她总是缓冲地淡现或淡出。
  白人学者自己都承认澳洲人懒散。这里的商机,不如美国,也不如香港和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这里,高税收(年收入六七万澳元以上者,交税47%)限制了暴富,高福利避免了赤贫。有差别,但不大。人们不热衷银行存款。我住的社区,一所私立学校因学费昂贵,被称为贵族学校,其中三分之一学生,是来自大陆的华人子弟。澳洲人最投入的事情是户外运动,赛马、帆船,全家人趴在沙滩上、草坪上晒太阳。
  已退休的堪培拉大学名誉校长唐纳德·霍恩在他的《澳大利亚人——幸运之邦的国民》一书中,称澳洲“不是个竞争奋斗的社会”,“不是一个有伟大发明或独创性的国家”,“事事承袭欧美”,“他们不管世界,世界也不管他们”。他认为是澳洲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与资源“削弱了它适应环境的能力,减缓了它赖以生存的本能反应速度”。
  我这样想,如果在承袭他人现成品的过程中,吸取所长,又避其所短,这“走自己的路”的过程本身,不也是一种独创?
  或许是澳洲人的生活贴近大自然的缘故,他们多少有点土著人的泛神论观点,他们才能把人类的本质,理解得这么深刻:都是一样的平凡。他们不祈望伟人,也没有什么恢宏的理论体系。老百姓也没有“父母官”的观念,没听见他们歌颂谁,说澳洲出了一个什么人之类。他们更习惯于民意的自由表达。“人们既不崇拜政府,也不憎恨政府。在他们眼里,政府只是为自身利益而参政的另外一些澳洲人,而这些人也得使其他人的切身利益得到保障,否则他们就该被解雇”(霍恩)。
  我和我先生散步时,试探性地走进社区市政厅,问工作人员:这里哪一天对公众开放,居民可以和市长谈话?她回答: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一天,但要事先预约。她给了我们一个名单,印有所有市长们的名字和办公电话。最让人意外的是,还有手机号码。我们约了一位来自香港的华裔市长王先生。他是自己开私车来的,没有司机、秘书、随从。他介绍了他的工作内容:遇有大事如修一座桥,拆一片绿地,废立一个章程,要登报启事,约市民到市政厅来自由辩论,然后七名市长投票决定。政府,就是服务机构。账目完全公开。他回答我的提问:腐败?当然有,但监督的机制完善,力度也大。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位华裔官员,因酒桌上的金钱交易,被媒体当场曝光而下台。悉尼市政厅门前,著名的乔治大街上,时常有人和平请愿,成了市区一景。这也许就是沟通渠道,“流水不腐”,才是社会稳定、矛盾走不向激化的原因。政府大楼门前的旗帜上有一段话,表达了在里面办公的人的胸怀:Care for today Hope for future!(尊重现在,期待未来)
  澳洲节奏,就像她的海岸线一样舒缓。现代,却不激进。或许,今日澳洲人血管里的舒缓的脉动,才是《马赛曲》自由、平等、博爱旋律的真正遗传。这里没有对异族、异教、持不同政见的偏见和敌视。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标语,可以贴上悉尼歌剧院穹顶。阿拉伯社区的清真寺、印度香蕉园的印度教寺庙、华人南天寺的香火,都与耶稣基督同在。土著人社区吸毒贩毒现象难以控制,为防止艾滋病,政府发放一次性注射器。
  冲浪者的天堂,让我看到了托尔斯泰主义、甘地主义的可能性、可行性。看到了“和平过渡”、“议会道路”,这些曾被教条主义斥为异端的“修正主义”、“机会主义”的,也许更贴近真理。
  我的冲浪即将结束时,又回到了开篇的话题:世无完美。
  南极臭氧层的空洞,使澳洲成为地球上皮肤癌发病率最高的地方。
  澳洲,到底是个商业社会。临回国的那几天,已从报纸上读到多起牧场主人自杀事件。百年不遇的干旱,使得秀丽的太平洋松环抱着的牧场、农场,倒闭破产。
  边玲玲,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女性没有地平线》、《爱在人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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