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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宋朝的病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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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殡那天,小城下起了当年的第一场春雨,仇海明的棺木在前,三只老鼠的棺木在后。送葬的人三教九流。青山绿水间,仇海明与三只老鼠葬在了一起,不是合坟,是齐刷刷的一排,让人看了,感觉仇海明的家人,似乎还是有意地在放大着什么。或者说,他们想回到事情的本质上来。
  
  
  西藏高,西藏宽,西藏远
  
  
  陈献魁被枪决的那天,他的父母没有去刑场收尸,而是关起门,交颈痛哭,直哭到第二天清晨。那具尸首,后来是被如何处置掉的,陈献魁的父母不知道,也没有向任何人探听,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就算把他用牛车拉回来,村庄里的人,也很难忍受他们把他葬在村庄四周干净的红色山梁上。原因非常简单,陈献魁配不上这儿的土地。
  陈献魁的手段的确令人发指。冬天,一个深夜,天降大雪。仅仅为了找几文过年钱,陈献魁带着刀,来到了丈夫在安徽工作的刘巧英家门外,先是在门外抽了近一包烟,让雪花落了一身。期间也许他曾想过离开,可最终他还是下手了。用刀拨开门闸,入室,翻箱子。最先被惊醒的是刘巧英的婆婆,老人披衣亮灯,问“魁魁,你找哪样”,老人厉叫,血。
  叫声中醒来的刘巧英,身怀六甲,行动已经不利索。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起床,打开卧室门。眼前的一切让她惊恐万状,不过那个提着血刀的人,还是让她很快地明白了事情的原由。陈献魁,村里人谁都知道他的品行和德性。所以,她立马转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丈夫刚刚汇来的两千块钱:“献魁,你拿去吧……”浑身抖,声音更抖,以致于最终瘫倒在门槛上,并死死地捂住硕大的肚子,脸色苍白。事情的结局彻底违背了人性,陈献魁拿走了钱,也拿走了刘巧英和其腹中孩子的命。
  为了抓捕陈献魁,公安成立了专案组,这个名叫陈家营的村庄,也有上百的男人组成了义务缉恶队。然而,一晃三年时间过去,陈献魁音讯全无,人们唯一看见的,是他那低着头、收着胸、像轻风一样走路的父母,从此再也不敢大声说话的父母,走在路上常被孩子们用石块攻击的父母。
  陈献魁,他去了西藏。他为什么去西藏,在他耐不住西藏的圣山灵水而悄悄返回故乡,并被公安捕获之后,他说:“西藏高,西藏宽,西藏远。”问他在西藏以什么为生,他说他在那曲帮人放过羊,在布达拉宫下面的广场乞讨过。审讯他的一个公安,年轻时写过诗,问他:“西藏是佛国,在那儿,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罪孽,没有想过投案自首?”他选择了沉默。第二天,公安还没问他,他先开了口:“我怕死,但在那曲的时候,我试着让冰天雪地把自己冻死,结果,有一头羊羔,钻进了我的怀里。”
  陈献魁被处决了之后,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心理上,稍微少了些压力,尽管谁都知道,一命难抵三命,可对一切苟活者而言,一根稻草可以压死骆驼,也可以救活骆驼。他们也无法原谅儿子,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曾主动向公安陈述,愿以自己的命去还,去还世界一个公道,可公安被他们逗笑了:“这在法律上说不通。”
  但不管怎么说,没给儿子收尸这件事情,许多年之后还是成了陈献魁的父母之间争执的一个话题。父亲坚持这是对的,尽管心也碎,母亲反对:“要不是你,我才不管人们说什么,那天一定把他拉回来了。”父亲说:“好啊,你为什么不去,你去啊,人们的口水淹死你!”已经回归平静的陈家营,谁也不知道这一个家庭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叹息和哭泣。
  为了让生活和心灵平息下来,这一对已经跟人断绝了来往的老夫妻,在国家动员异地扶贫往滇南沃土搬迁的时候,第一个报了名,第一个搬离了陈家营,来到了澜沧江边一个只有一户人家住的小村子。青山、绿水、肥沃的土地,瓜果遍地,五谷丰登,老夫妻生活在别处,重新发现了生活的美。与此同时,在迁到滇南的第二年清明节,陈献魁的父亲,买回了铁锤和錾 子,用一块石头,打出了一个儿子,埋在一棵高高的芒果树下。葬子的那天晚上,陈献魁的母亲用纸给儿子缝了几十件衣服,烧在了澜沧江上,算是招魂。
  
  
  江水三题
  
  
  一
  
  汽车站站长姜耕初的家,就在江边上,茂林修竹,还有一泓山泉,从屋后的山上流下,过了山墙,流入江中。江上常常飞过一群又一群的鹭鸶,姜耕初的两个儿子,小石和小末,作业做完了,就用橡皮枪,站在阳台上,打鹭鸶。夏天的早上,江上的雾很大,风一吹,飘上来一片,就会把姜耕初的家,严严实实地罩住。雾无孔不入,进入家,家里也便白茫茫的,这时正值小石和小末要去上学,从家里出来,最怕一脚踩空,掉到江里去,所以,姜耕初的妻子,总是在屋子里大声吆喝:“小石,拉好弟弟,慢一点啊。”
  姜耕初经常会从站上带回些汽车内胎,小石和小末,把胎吹胀了,做救生圈,就到江边去游泳。江边长大的人,谁不会水呢?谁不爱水呢?所以,尽管小石和小末一个十二岁,另一个十岁,姜耕初夫妇从来也不制止,甚至于根本不过问。结果,有一天,两兄弟去游泳,只回来了小末。开始,夫妇俩以为小石去同学家了,什么也没问,小末也只顾低头吃饭,做作业。到睡觉的时候,小石还没回来,姜耕初便问小末:“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小末一边洗脚,一边淡淡地答道:“被江水冲走啦。”
  江流滔滔,姜耕初夫妇站在江边上呼天抢地地痛哭,可小末早早的就进入了梦乡。谁也说不清,这个十岁的孩子,为什么如此的沉着、冷静、不管不顾。
  
  二
  
  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那些年,经常接待一些上访者。其中,有两个中年妇女,一个是老公结扎失败,“以前像头牛,现在像条被劁掉了的狗”,要求政府给一笔钱;另一个是自己的结扎手术不成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丈夫不要她了。第一个一来,话没说三句,就把孩子往我们主任的怀中一丢:“我养不起了,交给政府吧。”然后转身就走,我见此只能尽快离开,否则那孩子一定会转移到我的手上。而通常的情况是,我们主任,抱着那孩子,在机关大院里走来走去。第二个来,从没带过孩子,一进门开口就说:“老娘见过的大官多了,他们一个个大肚子,大屁股,见了我都很热情,只有你们,对老娘的事不闻不问。”说话间,哗的就拉下外裤:“你们来闻,臭不臭?”
  ……
  第一个,后来改嫁了,便不再来上访。
  第二个,依然隔三岔五地来。来的次数多了,而自己的问题又得不到解决,人难免就会心如死灰,绝望。198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也就是我即将调离那单位的前夕,她又来了,一脸的菜色,双手缩在袖管中,紧紧地抱在胸前,眼睛扫了一圈办公室,不说话,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主任见了她,有点不耐烦,叫我把她领到信访科去,她也不说话,跟在我的后面,来到了信访科。我前脚一走,后脚就听见信访科的人说话,让她去找妇联……
  后来听说,她果然去了妇联,但由于话不对路,她果断地冲出了妇联,出门的一瞬,掉头对妇联的人说:“我不想活了,现在就死给你们看。”接着就一阵小跑,直赴县城旁边的大江。妇联的人当然不敢轻慢,一窝人全部追了上去,越追,她在前面跑得越快,十多分钟就上了江面上的吊桥,而且真的跳了下去。
  这位中年妇女,之后再也没来上访。原因不是说她死了,一切正好相反,她没死。那是深秋,江水不大,很缓,她跳下去,水只淹到她的肩膀,一种临时生发出来的生的欲望像上帝一样,把她带到了岸上。
  坐在沙滩上,她豪哭了一场。
  连想死大江都不要,所以,她决定再也不上访。
  
  三
  
  这个山中小城地处亚热带,夏天的晚上,气候非常闷热,人们都喜欢在街边或者江上的吊桥,摊一凉席,摇一竹扇,小睡或者聊天。
  这日,吊桥上同样地铺满了凉席,坐或躺满了人。突然起了一阵浩浩荡荡的江风,把吊桥吹翻了,上面的人统统落入江中。大江的黑暗,给打捞工作带了巨大的困难。事后统计,二十三人获救,七人下落不明。
  
  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云南黄昏的秩序》、诗集《雷平阳诗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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