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老板原来是旅长
作者:陈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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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见往日的少年伙伴,原因之一,也许,就是怕他们追问他在缅共的日子,以及那段有过的缅共党籍之归宿。在别人是好奇与谈资,而对申哥,却是戳痛。
有天闲聊时,我问他:申哥,你对过去的人生选择,有没有点后悔?
申哥淡淡一笑,说:南八,人生的篇章,各有各的写法。还有,你别看现在有些人,表面风风光光,人模人样。可是,他们中有多少人经历过我们那样丰富的岁月?有多少人浸润过人生最令人难忘最诚挚的战火中的战友情谊?还有,说句笑话,又有几个人做过真正战场中的军队旅长?
看着申哥脸上露出的那份少有的得意,我不能不点头。
申哥又说:南八,人生最重要的,我觉得,就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那事,同时又于国于民有益。人生只是一个过程,任何人的归宿都是一鹒黄土,有意思的只是这个过程。
我相信,申哥说这些近似哲理的话时,他的思绪与情感,已如同天空上飞翔的小鸟,而越过了那些个什么党籍什么革命经历之类荣誉的伤痛,并且,还真是在俯瞰着地面上正在风光自得的人们。
我与申哥情谊的再续,简直就是让我在如今这非常现实的社会中,获得了一个精神的休养家园,也是心灵常常得以净化,化内心风浪为平静的思想港湾。的确,人生的丰富,会使人对许多问题,得到平心静气的释怀。
城里有许多家冠以“知青”名号的酒楼,之中,城南的那座“知青饭庄”最为有名,在那儿经常举办全市性的往日知青们的聚会,热闹极了。有天,“知青饭庄”的王老板电话通知我,本星期天将有一次档次较高的酒宴,邀我出席。我向申哥说了,请他也一同去,会见本市原知青中的各界现代名流。
申哥谢绝了,他不去。
为什么?我很奇怪,问他:申哥,你也做过知青啊,有什么不能去的?人家都会尊敬你的。申哥却眨了眨那尚炯炯发亮的独眼,说:南八,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当红卫兵,二是参加缅共人民军。知青阶段,只有那么一年多时间,对我意义不大。
我当即反驳:申哥,我们真正当红卫兵的时间就更少了,还不到一年吧?
“可是,当红卫兵,与参加缅共,我都是自愿的,没人逼我。而下乡呢?却并非情愿。”申哥冷冷地说。
我一时语塞。
申哥继续说:做知青时,真是无奈,极没有意思,老想着如何回家。现在很多的知青,却又怀念起当年的那段岁月了,甚至,当初那一切恨不得立即能脱离的种种苦难,也成了今天美好的回忆。人啊人!真有意思。
申哥说的,也是。
申哥又说:那是他们的人生太单薄,不够丰富所致。
申哥回到家乡后,在市郊买了一套房子,又在附近开了一个小餐馆,最初只卖云南米线,生意好了,又扩为饭店。两口子自己上阵,没雇人。申哥说,他不想搞得太热闹,能稳稳当当赚到钱,养家育女,就行了,轰轰烈烈的日子,对曾经沧海的他,已没有了吸引力。
不料,老天爷却偏不让他过清静的日子。那天,申哥感受到胸口有些疼痛,吃东西就更痛,便去医院检查。那结果,却将申嫂吓哭了:申哥患了食道癌,好像还是晚期了。
医生建议,立即住院,动手术,看能不能保住一条命。
申嫂连忙同意。
可是,申哥却不干。他说自己没什么大毛病,顶多是肺炎什么的,过几天就会自动痊愈,在缅共时,他得过几次病受过几次伤,结果都安然无恙。
申嫂犟不过他,只好让他回家,让医院先开些药对付着,并连忙给我打电话。
我与妻子丽英到申哥家时,申嫂不在家,他正直挺着腰板,坐在椅子上,在看一本《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他的面色却明显地惨白了,脸也消瘦了很多。
他一见我们,便笑着说:你嫂子搬的救兵来了。
我和丽英也都笑了,我忙说:申哥,你千万莫大意了,要为嫂子、婵娟她们多想想。
申哥却话题一转,将那本书伸到我的面前,问:读过这书吗?
我说:知道,是什捷缅科写的。不过,我读不出多大兴趣。
申哥说:我读过很多遍了,每次都读出了些味来。
他又要同我谈缅共人民军的战事了,今天,我可不想说那些,便打断他的话:申哥,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对你的病,也要实事求是地正视,并采取必要对策,搞鸵鸟式的逃避是不对的。
申哥只好放下了手中的书,望着我:你这是批评我?
我铁了心,说:是的。今天,我不仅要批评你,还要坚决动员你去医院。
丽英也在一旁帮衬着。
申哥好半天没作声。
我高兴地想:有戏了!
我继续向他解说有病早治的常识,说就是像食道癌这种病,只要手术动得早,也能痊愈的。还说,如果不愿去那家医院,可以换家更高级的,几家大医院,甚至部队的163医院,我都有熟人,方便得很。
申哥微微低着头,默默地听我滔滔不绝,脸上却并没有现出任何高兴的神情。直到我也觉得无话可讲了时,申哥才抬头问我:南八,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你不明白我的想法。
我误会了,连忙问:你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啊!如果动手术钱不够,我有啊!
申哥微露笑意,说:南八,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今天,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望着他那明显苦涩且似有艰难的笑容,我只有住口。
此后三个月中,我去申哥家看了他数次,只是不能说他的病,不能谈要他进医院的话题。
我曾悄悄问申嫂:申哥为什么不愿进医院?
申嫂欲言又止,也没有说。
最后一次见申哥,是他已几天水米未进之际,申嫂一边流泪,一边用调羹给他一点点的喂西瓜汁,他也一点点在艰难地抿着。可是一见到了我,他又推开了申嫂手中的调羹,要同我说话。
看着他那已颧骨凸突且日益消瘦、惨白的面容,看着他那只唯一能用却也深凹而不再有神的眼睛,我只能悲哀地想到一个词:英雄末路。
几天后,申嫂哭着给我又打来电话:申哥走了。
简单的丧事办完后,泪痕满面的申嫂给了我一张纸,是申哥写给我的遗言:
“南八:
你是我此生中最早与最后的铁哥们朋友,谢谢你陪伴我走完了我最后的旅程!
你一定在责怪我为何不进医院治病,现在告诉你吧。我这一生,从本质上讲,实际已经走完了全程。如果能不费力、不连累亲人朋友,我也愿意平平静静活下去。但,既然已得了癌症,像你所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就要正视现状。上现在的医院,不知会要花多少钱,还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我从缅甸没能带回多少钱,这些年赚了一些,但那全是为桂花母子二人准备的生活费,特别还有婵娟今后读书所需。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能上大学,从而在将来的社会中,有她的立足生存之地。因此,没有为我再浪费钱的必要了。跟你说这些,既是解开你的迷惑,免得你以为你的申哥是个不信科学的胡乱顽固派;同时,也是请你帮忙:今后替我多多照应一下桂花母女,适当时候帮她物色一个好男人,并劝她改嫁,好好生活下半世。
拜托了,南八兄弟!
向丽英问好!
申自来
1997年8月24日”
我反复看着申哥写的文字,欲哭无泪,心中那种与亲人离去所不同的特别的悲绪,很快堵塞了胸膛。当年读毛泽东的诗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只以为是伟人的气魄,是诗人的浪漫。而今,方知的确如此。从同做红卫兵时起,申哥与我的友谊就已长达三十一年了!而当年的天真与豪气,却竟如同昨日,历历在目,不能忘怀。
陈益南,学者,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青春无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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