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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黄河岸边的骇世奇俗

作者:韩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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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看“扎马角”时,就为这种奇特的民俗风情激动不已,也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那震撼人心的场面。过后冷静下来,思考这种民俗与黄河以及黄土地的关系,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在闭塞偏僻的河湾里,这种威猛彪悍甚至有些野蛮原始的民俗,是不是图腾崇拜的一种?与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好容易弄明白了这些,又遇到了新问题,“扎马角”的起源、形式和表现出的意义让我一直不得要领。几年来,查遍了各种相关书籍,始终没能找到哪怕与“扎马角”有一点点关系的文字,多年来“扎马角”一直被当作封建迷信活动禁止,当地所有的文字资料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件事,连县志中也没有记载。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听说河边的村子要“扎马角”,便又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黄河一路南来,在逼仄狭窄的晋陕峡谷里左冲右撞,像一位身陷重围的猛士般翻腾跳跃,终于冲过了龙门,眼前豁然开朗,河谷由原来的几百米一下子变为上万米。两面的黄土崖远远退缩,败兵般怯怯地望着河水浩荡远去。黄河到了这里真可谓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很快,又迎来了它的第一条大支流——汾河。汇入了汾河水的黄河更加气势磅礴,没有了在峡谷中的狂躁,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大度而且随意,全然不理会行进途中的细枝末节,在距汾河交汇处十几里的地方,漫不经心地一仄身子,给东岸留下了开阔的河滩。
  这片夹在黄土高原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沿着黄河东岸绵延十多里,呈半月状。东西宽不过两三里,南北两端被深沟阻断,只有东面的一面陡坡通向外面。尽管异常偏僻,但连绵的沟壑与平坦的河滩还是让这里的人有了生存的理由,这片河滩上有十个村子,六千多口人。也许是汹涌的河水阻隔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也许是爬上那面高坡格外艰难,这片河水冲刷过的土地,就像黄河本身一样,始终保持着它的古朴与奇特,让人琢磨不透。
  
  闹“马角”的村子叫屈村,一个平平常常的村子,像河边所有的村庄一样,屈村的村民也种着大片滩地,再早些年,还有人架船拉纤,下至潼关,上溯龙门,吃河里的饭。
  这片土地贫瘠而又封闭,千百年来,黄河如雷贯耳的涛声并没有给沿河而居的百姓带来福祉。几个月前,我刚刚一路听着河水的轰鸣,在晋陕峡谷两边行走,所到之处,无不黄土裸露,沟壑纵横,高崖壁立,这种地貌特征从晋陕峡谷入口处的老牛湾一直延伸到三门峡,汹涌的河水和幽深的河谷,把两岸百姓世世代代幽禁在河边狭长的区域里,所造成的不仅仅是贫困,还有质朴强悍的民风,“扎马角”之类逞强好胜的习俗就是这种民风的直接表现。
  至少从晋陕峡谷中部到进入中原平原的这一段,数百里之间,黄河两岸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习俗——每天两餐,没有晚饭。早晨九点多钟一顿,下午两三点钟一顿,这种由农耕社会带来的生活方式,伴随着人们的辘辘饥肠,从后谡那会儿一直延续到今天。我就曾在这种习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外地上学后才过上一日三餐的日子。按这种习惯,两顿饭之间是为中午,乡村一般重大的活动包括婚丧嫁娶红火热闹都在中午进行。“扎马角”也不例外。
  
  屈村在安昌村南,相距仅三四里路,下一道坡,只见人头攒动,汇成一片,那该就是屈村了。
  一眼就看出村子被装扮起来了。迎着大路的是一道彩门,几根粗糙的木头捆扎成门框,没有绫罗绸缎,也没有鲜花绿草,几匹绛红色的花格土布,拧成网状,挽上花儿,挂上灯笼,再写上对联,就是彩门了。这种别具一格的彩门,恐怕只有在沿河一带才能看到。猛一看,真以为来到了几十年前,一位衣饰朴素的村姑脸儿红扑扑的,带着浑身的泥土站在面前,怯生生地望着涌进村里的人微笑,让人产生出许多感想,想起村里女人们彻夜不息的机杼声。彩门下站满了披红挂绿的村民,都化了妆,脸上彤红的脂粉油彩掩去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只留下了满脸的喜气。一个节日会让人暂时忘却生活中的苦痛,也会把人变换一种模样。
  不等我们停好车,表演开始了,鼓乐声中,男人、女人把一年中所有欢乐都聚集在扭动的身躯上,扭秧歌,踩高跷,耍龙灯,跑旱船,整个村庄喧嚣起来。远处的大河闪烁亮光,似也在跳跃着,翩翩起舞。
  屈村是个只有七八百口人的小村子,那天,在街巷里表演的不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家都有人加入了狂欢的行列,所有的人只要愿意都能成为表演者。这些还只是助兴或者说是陪衬节目,真正的高潮是“扎马角”,那天,整个沿河十村真正出尽风头的英雄应该是那些要“扎马角”的年轻人。
  打麦场口也扎着与村口一样的彩门,听站在彩门下村里的老年人说,才知道彩门上的整匹土布都是即将出嫁的女孩的陪嫁,扎在上面,等于就和“扎马角”沾上了边,有驱邪消灾的作用。麦场一角,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正对着黄河,从台上望,眼前敞敞亮亮,宽阔的河滩把人的视线一直带到河边。阳光下的河水像一条线般凄婉地流淌,落落寡合,像个享受惯了赞美的失意者,一脸的无奈。那天,沿河一带所有的人谁也不在乎黄河,那天的黄河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影像或者说是一种象征,只能无声无息地躲在远处。
  “扎马角”又叫“上马角”、“闹马角”,起源于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过程恐怖而疯狂,充满着血腥气。各村每年上“马角”的数量,要视村里年轻人的勇气而定。听村长介绍说,今年屈村一共要上十个“马角”。
  人流随着表演方队涌进了打麦场。沿河十村总共也不过六千多口人,那个中午,小小的打麦场上足足汇聚了四五千号人,被挤得满满当当。麦场四周的墙上、砖垛上、屋顶上都站满了人,几个孩童甚至像猴子般攀到树上。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人被村长笑容可掬地请上了戏台,坐在专门准备好的长凳上。台前,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着,维持台下混乱的秩序。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戏台并不是做表演用的。沿河人淳厚好客,搭戏台只是供远方来的贵客方便看“马角”,望着台下挤成一堆的村民,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里的身份,悄悄溜下戏台,挤进人群。
  
  方队表演刚一结束,人群里一阵骚动,忽地往前挤,“扎马角”终于要开始了。
  在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中,一辆卡车破开人群,缓缓停在场地中央。据村长说,卡车车主专门为今天上“马角”捐出三千元,要求在卡车上扎三个“马角”,每上一个一千,目的是期望卡车能沾上“马角”的仙气,驱邪消灾,以保出入平安。全村闹这一场“马角”,总共要花费两万多元,全部由村民自发捐助。
  车下的锣鼓响得惊天动地,如同大战将临,车上早就站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汉,一位手持系着红绫包着黄纸的钢钎,钢钎长约三十厘米,直径一厘米多;另一位手里提着大水壶,满脸矜持,他们是这次活动的真正主持人,同时也指点头一次“扎马角”的年轻人。不用问,两位老者年轻时一定上过许多次“马角”。其中一位演讲一般,用幽默的语言讲完了“扎马角”的意义后,鼓声更加急剧,看的人和表演的人似乎都急不可耐,在一阵阵呼喊声中,一位年轻人忽地跳上卡车,带着一脸的凶悍抱拳致意。这里“扎马角”已有上百年历史,人们早就用自己的想象为“马角”设计好了固定形象,年轻人脸上抹几道红,黄色头巾直披到肩下,项圈状的帽子上镶嵌着银色图案,正中一个红色绒球高耸,左边彩纸制的扇形饰物颤动,红色的上身交叉披着几匹红绫。知情的人说,那也是有女儿出嫁的人家系在“马角”身上的,同样取消灾驱邪之意,过后要准备东西酬谢“马角”。从下面看,装扮成“马角”的年轻人分明就是一位古代军士,奇异,彪猛,凶悍,威风凛凛。人们早就等不及了,下面有人大声喊:上,上呀!年轻人接过水壶,喝一口,在嘴里憋一会,朝下面喷去。鼓声骤然停下,打麦场里气氛骤然紧张。年轻人接过筷子粗的钢钎,昂起头,面朝蓝天,张开嘴,把钢钎斜插进嘴里,一使劲,从面颊上刺出。台下轰然一声,一阵喊好。胆小的女人则一声惊叫,扭过头不敢看。接着又是一支钢钎带着血色,从另一面刺出。只见年轻人两颊钎尖闪闪,两面嘴角红绫飘拂,钎柄外露,獠牙一般,顿时变得狰狞可怕,在台上手舞足蹈。一瞬间,他完成了由人向神的过渡,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人生壮举,由河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变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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