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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铁匠铺

作者:徐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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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婶终于怀上了,三婶把那些空了的汤药袋子,都填到灶坑里烧着了,火光映着她那张红润的脸,我怎么看都像是夏天的河套里开着的那些野芍药花。
  雪时大时小,我除了去后街胖小家玩摸纸牌外,就去三叔的铁匠铺转悠。
  三叔的铁匠铺里仍旧生着炉火,那些火焰红彤彤的,将低矮的房子映得亮堂堂的。三叔就坐在火炉旁的那把木椅上,打磨那些半成品,没有五魁帮他抡锤的日子,他也不会歇着,他也要抓紧时间做另一道工序,准备开春时淬火煅烧的那些刀具的毛坯子。
  三叔跟我说过,他要攒足钱,好等我堂兄权子劳动教养结束回来时,给他说一房婆娘。
  我说三叔那咱以后就别再割肉吃了,把钱都攒起来吧。
  三叔笑着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那也不能一点荤腥不沾啊。
  我从三叔的铁匠铺子里出来,热乎乎的身子便被外面的风雪打透了,进了旁边的屋子之后,我看见三婶正坐在灶台边上往铁锅里撞粘豆包。三婶将焦黄的粘米面,擀成薄饼,再往里面放上蒸熟了的红小豆馅,然后团成团,一个挨一个地摆进铁锅里麦秸编的盖帘上。
  三婶的肚子真的就鼓起来,但并不像村里那些孕妇那么臃肿,她还是体态轻盈,撞满锅后又弯着腰去身后的水缸里舀水,再盖上锅盖,稳稳地坐下来往灶坑里填玉米秸。
  我走到她身边说,三婶咱下回啥时候去接头啊?
  三婶忙捂了我的嘴说,小点声,别让你三叔听见。
  然后,三婶就走到门口去朝院子里看了看,见没人才回过头来跟我说,你木匠叔病了,年前就不去了。
  我点点头,便往家里走。
  这期间三婶让我去村外场院处等过几回那个小木匠,一回是给她取回来一个小梳妆匣子,还有两回是给小木匠送去了三婶用手针织纳的一双厚底棉鞋和一条羊毛裤。
  我没要小木匠给我的糖果,而是管他要了一把能打洋火柴头的木头枪,说白了就是在枪的木管上镶上几节自行车链子,拴上皮筋的那种,用火柴头上的黑火药做燃点,打出去的木杆杆能将三张厚牛皮纸穿透。
  我第二次替三婶给小木匠捎东西时,小木匠给我带来了枪架子,就是有木柄有车链子,却没有皮筋。小木匠说皮筋那玩意不好掏弄,得托在乡卫生所的亲戚弄,说下一次准带过来。可是第三次还是没有带过来,小木匠说他那个亲戚出门走亲戚去了,就下下一次吧。
  所以,我惦记着三婶再跟小木匠约好了,好让我去取东西时,小木匠能把皮筋带来,把我的链条枪组装上,那样子的话后屯的许东明一伙臭小子就不敢再欺负我和胖小了。
  可是我没有等来小木匠的皮筋,而是在腊月二十六的那天下午,等来了三婶的死讯。
  我正在门前的冰面上跟胖小抽冰猴呢,娘喊我快去后街招呼四姑夫套马车,并喊着说记住了,让你四姑夫套两匹马。我便弯下腰身捡还在冰面上旋转的冰猴,屁股上已经挨了爹一脚。我看到爹苦着脸一边系棉袄扣一边朝三叔的铁匠铺跑,后面还跟着邻居家的谢老大及谢老大的婆娘。
  我管不了我的冰猴了,撒开腿朝后街的四姑夫家跑,边跑边朝娘喊,我咋跟我四姑夫说啊娘?
  风雪里我听见娘嘶哑着嗓音说,你三婶子流产了。
  
  大雪彻底地把瓦村埋葬掉了,积木似的房屋都被雪拥裹着变得矮趴趴的了。
  积雪好像把巷子里的房檐都压低了,我稍直下腰就能摸到挂了成串冰溜子的那些房瓦。
  三叔的铁匠铺里炉火依旧,矮小的铺子里大白天就悬了两盏灯泡,使火焰跟灯光相融合,照亮屋子里飘浮着的那些热气。
  在火炉的旁边,靠窗的空场上,临时支起了一块木架子搭成的工具床,那个瘦削的小木匠只穿了件黑毛衣,在舞动手中的刨子时,挥汗如雨。他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脸上脖子上都淌着汗水,大片小片的木屑随着他那双舞动的手四处飞溅。
  他的身边已堆好了供他打制棺材的木头。
  三叔低着头,给炉膛里加焦炭,好使炉火旺起来。
  外面真是太冷了,冷风吹打着积了厚雪的窗玻璃,发出嘎吱吱的声响。
  三叔不时地给小木匠点一根纸烟,他没有给小木匠卷喇叭筒抽,而是掏钱让我去给他买来了两包带锡纸的烟卷,他跟小木匠说,兄弟你用点心,看得出来你是个不错的木匠师傅,一定要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把咱婆娘的房子盖好。
  我听到三叔在跟小木匠说话时竟然用了那个咱字,我想平时三叔也不用这个字啊,这会儿怎么偏偏就用上了呢?我的心便激凌了一下。
  我再看三叔时,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吸烟,烟雾很快就将他那张粗糙的脸淹没了。
  三婶是去后院的柴草垛抱柴禾烧灶坑时滑倒在地的,她自己倒的脏水结了冰,上面落了层浮雪,将冰掩藏住了。三婶是踩了冰以后整个身体横着飞出去的,重重的摔在了两米远处的垃圾沟里。她当时就昏了过去,好半天才醒过来,感到下身剧烈阵痛,便强忍着往回爬,血水跟积雪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了,她微弱的喊声在几分钟后被来家里送鞋样子的宋家婆娘听到,才发现了她。
  三叔跟我爹以及四姑夫等人套上马车将三婶送到乡卫生院时,孩子跟大人都不行了,尽管那几个大夫拼着命地抢救,也未能使三婶起死回生,她就在这个冬天走了。
  等着出殡那两天,我突然间对来家里干活的小木匠产生了厌恶,我觉得三婶的死似乎跟他有关,如果不是他压在三婶的身上欺负她,三婶会怀了孩子吗?那怀不上孩子的三婶就不会摔倒,也不会丢了命。
  现在三婶没了,这个自打嫁到三叔家里来,就很疼爱我的年轻温柔又善良的女人,再也不会给我蒸面馍做烧肉吃了,再也不会给接受劳教的堂兄权子缝棉坎肩了。我想着这些,泪水便在眼眶里涌了出来。
  有好几次,在小木匠歇气出去透空气的时候,我都想把他跟三婶之间的那个秘密说出来,但还是忍了,我想到我曾经答应过三婶,对任何人永远都不说出来的,我不能让三婶失望。
  第二天晚上,棺材就打好了,上好的木料加上精巧的手艺,使三婶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挑剔。三婶被穿上了新衣,梳洗之后装进了棺木里。三叔家的屋子里摆上了酒席,很多村民都坐在那里默默地喝酒,给三婶守灵。
  小木匠显得更瘦了,他去灶房里洗过手之后,便被三叔拽到靠窗户边上的一张空着的酒席上坐下。三叔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个人抖颤着端起酒碗,当的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三叔给两人面前的酒碗里再一次满上酒后,便从衣兜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来,摆到小木匠的面前,然后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看到小木匠喝过那一碗酒之后,脸整个的都红了,他摇晃着站起来,将那沓钞票推给三叔,说铁匠大哥,咱都是手艺人,你瞧不起我是不是?然后端起酒碗出了屋门。我看到小木匠摇摇晃晃地,奔三婶的灵堂走去,并将那碗酒倒在了棺木前面的雪地上。
  积雪的反光,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也是在积雪的反光中,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小木匠回屋后没有再喝酒,而是背了他的帆布兜子,出了三叔的铁匠铺。
  三叔拉着我的手出去送他,三叔的手不像三婶的手那么绵软,而是结满了硬茧,剌得我的手生疼。
  在院门外,小木匠站住了,跟三叔讨了根纸烟,他抖动着划燃了火柴,将烟点上,吸了几口后说,大哥有话你还是说了吧。
  三叔没看木匠的脸,只是憨憨地说,你跟小满的事我全知道,小满她爹今年秋上都跟我说过了。但老爷子给你时间了,是怨你自己挣不到那笔钱的。老爷子说他当老人的也没有办法,他也得靠那笔钱给他那瞎只眼的儿子娶婆娘呀。
  木匠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吸烟。
  三叔说我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其实什么都不怨,就怪你命苦,我是有打算的,等小满给我生了这娃娃后就让她跟你走,你也是有手艺的,亏不着她,我想好了的,人在这儿心不在是没有用的。我跟你说实话吧,我那个叫权子的娃也不是我的,是我跟死掉的那第一个婆娘朝人讨来的,她也不能生育,以为要一个就行了,可她却撇下我走了,你知道家里没女人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才又讨了小满。
  木匠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看到被风旋起来的雪沫子正好灌了他一嘴,将他来势凶猛的哭叫减弱了许多。
  三叔说你走吧,你已经给她盖了房子了,她不会怪你的,这都是命。
  木匠走了,背着他装了家伙什的帆布兜子,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渐大的风雪中。
  三叔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有些害怕,我知道那个三叔口里说的叫小满的女人就是三婶,三叔已经知道了三婶跟小木匠的事,我以为三叔会找没人的地方揍我一顿,因为三婶跟木匠的事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而我帮三婶做的事情肯定逃不过三叔的眼睛。但是没有,三叔把我领到屋里那张依旧空着的酒席前,拉我坐下,并从大海碗里捞出一条炖熟的鸡腿来,塞到我手里说,吃吧,饿肚子熬夜可不行。
  三叔说完就招呼身前身后那些捞忙的乡亲说,大家伙多喝点酒啊,喝了酒身子就暖了。
  三叔说完了就抓住桌上那剩下的半瓶酒,独自喝起来,我看到酒沫子因为喝得猛而溢了出来,顺着他的黑脖梗子淌到了衣襟上。
  我握着那条还有余热的鸡腿,怎么也吃不下,我在心里想,三婶在外面的风雪里躺着呢,她会不会饿啊。
  我突然间有了个想法,跟三叔说说,把三婶挪到铁匠铺子里去吧,那里面不是有生得旺旺的炉火吗?
  
  徐岩,作家,现居哈尔滨。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胡布图河》、《染指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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