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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不要说,生活……

作者:傅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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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会骑几十里路的单车,去拜访一座古墓,探望一位民间艺人。我们并没有把这种郊游——当作休闲,而是我们诗歌运动的一部分。我们的主义就是生活诗歌化。萧穷、紫薇、徐勇、渭波、三子,都会汇聚而来。用紫薇的话说,永平是江西诗歌的集散地。1994年,红尘参加《诗刊》社的第十二届“青春诗会”,把我们心中上万吨的热血,进行了一千多公里的搬运。
  诗歌让我们对生活,处于失听的状态。至少我没预感到,有一种澎湃的水流,在逼近,挟裹而来,泥沙俱下。
  
  第一次见红尘,是在1989年春的一个星期天,我还是个学生。我和徐勇在渭波老师的文联办公室玩。办公室在三楼的角落里,白天也亮着灯。一个戴酒瓶底眼镜的人,走进来,蚊子一样轻细的声音问:“郑老师在吗?”他说他是永平铜矿的工人,写诗。渭波老师双脚搁在桌上,打量着这个浓密络腮胡的人,手一摊,说,带了诗么?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诗稿,谦恭地站着。我没读懂他的诗,反而对他的钢笔字和插图记忆犹新。字细小,遒劲,有刀锋感;插图是写意的抽象画,有点夸张。后来我才知道,红尘学过五年的绘画。
  我们是一伙贪玩的人,经常不上班,去偏远的乡村,一晃就三五天。鹅湖、傍罗、陈家寨、黄柏、界田,是我们去得最多的。有很长的时间,红尘迷恋于去××小学,破单车一放,就往××女教师的办公室钻。女教师爱理不理的。她并不漂亮,额头有点高,脸尖,像一支蓖麻。
  铜矿的那帮朋友,那时都未婚。在当年,我并不理解,一个酷爱艺术的工人,未婚意味着什么。就是今天,他们之中,有的还远走他乡,另谋前程,有的还住在单身楼里。一个医院的女院长,为红尘介绍了女朋友。那女的和红尘交往了两次,就嫌他是工人,没钱,会写诗又有什么用呢?女院长实在看重这个厚嘴唇的人,说:“我女儿嫁给你吧。”
  1995年秋,红尘结婚。婚礼在周末举行,上饶的诗人和艺术家济济一堂。我没去。我已经掉进了铜钱大的窟窿里,抽不出身。
  大概是1997年的“谷雨诗会”,红尘拿出一组诗歌,是下半身的。在一个传统的诗歌节,这组诗的境遇是可想而知的。红尘遭到唾沫的洪水冲击。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我的家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之后,在纸质媒体上,很难找到他的名字。红尘在他者的世界中,成了一个失踪的人,潜泳在另一个(我者)浩大的宇宙中。除了每年的“谷雨诗会”,我和他几乎不再谋面。偶尔,我们会通通电话。
  1996年,他去了矿宣传部上班。之前,他一直在尾矿的水泵房看管抽水机。我没去过,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环境。听红尘说,就是关、开电闸,很枯寂,要守夜。泵水哗哗哗,机器轰轰轰,他就在那儿写诗。2000年,他突然离开了宣传部,到另一个水泵房上班。一个很远的水泵房,要走十多里的山路。这个过程,给红尘巨大的打击。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按我的低智商,把整个事件理解为诗歌场与官场严重脱离。一个诗人往往把官场看作毒。其实,他的领导一直很爱护他,而他把爱护理解为对自己的放任。我们谋划把他调离铜矿,因他是工人编制,没有操作成功。
  前两年,他买了电脑,他更是与世隔绝。我们都不知道他干什么。有好几次,我叫他来走走,想看看他,他都说他在搞一个大的东西,来不了。他还劝我买电脑。我说我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差的人,弄不来。去年夏天,我约他一同去南昌,看望朋友。他给了我一本书,是“垃圾派运动”的选本。我翻了几页,扔还给他,说:“早知道你搞这些,我不会和你交往。”一个主张唯美、高蹈的人,怎么崇拜垃圾呢?他木讷地看着我,傻了。回到家里,我很后悔说那句话。我发现我不了解他——这些年里,他把自己当垃圾去研究,去解构。垃圾成了他自我的隐喻。我甚至缺乏对他成果的尊重。
  有一次我跟他打电话,听到他儿子在边上说,爸爸,不要说那么长,打电话要钱的。那时,他儿子八岁。他儿子敦实、乖顺,成绩很好。我给他的电话,有一半是他儿子接听的。他儿子说:“我爸爸送妈妈去上夜班了,还没回来。”他老婆在铜矿电视台上班,放录像。
  有好几次,市里搞诗歌活动,我打电话叫他来。他说不方便请假,还是不去吧。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去年冬,我们组织全省的散文笔会,邀请了外省的编辑和散文家来,我提前半个月就对红尘说了,我想让他出来透透气,不要金鱼一样闷在小缸里。他说话吞吞吐吐。我知道他很想来,我说我代你请假吧,参加笔会又不是集体嫖娼,怕什么。主干道,他往右走是六百米,往左走是四百米,他家对面是一个小公园。每天,他就那么来来回回地走。他说他爱上了散步,想多活几年。公园有一株腊梅,花期很长,花一开,大家就去照相。红尘也去。他们有一伙搞摄影和绘画的,星期天,他们开辆吉普车,去乡村采风。这是这两年的事,而之前,是红尘一个人,骑辆破单车,漫山遍野地乱逛。
  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胆小怕事,对生活有恐惧感。他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白纸黑字,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墨水是含有血液比重的,像炭包藏着火焰。他几乎不去投稿了。他是一个以内心感受文字愉悦的人。
  其实,还有谁没有成为另外一个人呢?亿华做了江湖游医,他在处方上写诗。圻子从教书先生变成了公安警察,龙天进了组织部,他们都不写了。我想,他们一定经过内心的崩塌,雪崩多年。我,何尝不是另一个我呢?满街找钱,为了算计某些利益,整夜失眠。我们都不可能放弃生活,去朝圣。
  “你还在写东西吗?”一个深圳回来的朋友对我说,“文字是毒。”我说不出话。是的。在圈外的场合,我从不说我是个码字的。在一次媒体访问中,谈到作家的身份时,我说,作家、收破烂的、游民,属同一个类别,是最边缘化的。我怕别人识破我是一个作家,那种尴尬有点像小偷被当街辨认出来。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要被文字化为一滴泪水。
  在某个角落里(阴暗的,可以无限放大的疆域),陈放着许多人,许多事,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而某一天,他们,它们,会显现出来。我知道,这是文字的显影,是我们在黑夜留下的痕迹。我们所向往的就是在一条隧道里怀念身后的光。其实,身后的光根本不存在。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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